晚食是腊肉蔬菜粥跟糙面饼,饭食刚摆上桌,钱家三口便招呼裴玄昭二人过来坐。
钱家日子过得紧巴巴,钱猎户虽是日日进山打猎,可一家子没田种,米面都得买着吃,平日里打到猎物多是拿到镇上换成银子,瘦小些卖不上价的才会留下自家吃。
不过野味没啥油水,想要长膘没有荤油可不成,故此腊肉对一家子来说,是比野味还珍贵的吃食。
然而孙氏今日一下就切了小半条腊肉,不仅菜粥里有,还炒了道腊肉菘菜,油汪汪的看着就叫人食欲大开。
何哥儿个头矮,被哥哥抱上长凳,看见碗里油汪汪的腊肉片,口水险些流出来。
孙氏瞧见又是一阵心疼,夹了一筷子腊肉搁在何哥儿碗里。
“吃吧孩子,不够锅里还有。”
何哥儿乖巧道谢:“谢谢大娘。”
两孩子身边没大人跟着,八成是没了,孙氏没提起家人,怕勾起伤心事,而是关心道:“你们哥俩这是要往哪儿去?”
裴玄昭道:“去浔阳,那里有我爹的至交好友。”
孙氏拧起眉头,“浔阳可远着呢,坐马车都得两三日,你们两孩子走着去少说也得月余,何况这一路上处处都是危险。”
“大娘放心,我们会小心的。”
“哎。”
孙氏为裴玄昭二人担忧可也无能为力,这年景他们一家三口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余力再养两个半大孩子,唯有多做些吃食,叫哥俩吃饱了再赶路。
“吃饼子,姐姐再去给你们盛一碗。”见两人碗里空了,钱二丫忙起身帮着添满。
饭桌上孙氏说起招婿一事,想问问女儿意见,钱二丫性子内敛,听见这话顿时红了耳根。
“二丫都听爹娘的。”
孙氏道:“成,那就让你爹留意着些,要有合适的咱就留下。”
钱猎户点头应下,又道:“过两日我得再进趟山,镇上王员外家小孙子办满月酒,跟咱定了几只野兔,给的银钱不少我就接了。”
“不能去!”
孙氏刚要开口便被裴玄昭抢了先,她笑道:“这是还惦记着那神棍说的话呢?”
钱猎户困惑道:“啥神棍?”
孙氏把裴玄昭白日里那套说辞讲了遍,钱猎户听后也笑出声。
“这年头为讨口饭吃生出不少骗子,今儿到镇上街上算命的老瞎子多出七八个,官差一来跑得那叫一个快。”
何哥儿嘴上忙着,耳朵眼睛也没闲着,听着大人间说话,遇见感兴趣的还接话道:“装瞎的呀。”
“可不。”
钱猎户笑声爽朗,何哥儿歪着脑袋盯着瞧了好一会,而后凑到裴玄昭跟前,小小声说:“哥哥,要是钱伯伯是何哥儿的爹爹就好了。”
闻言,裴玄昭心里一阵刺痛。
何哥儿是被丢弃的,何家夫妇共有三个孩子,何哥儿是老二,前头有个六岁的哥哥,下头有个刚满一岁的弟弟。
平洲没发旱灾前,何家夫妇便对这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小哥儿没什么好脸色,后来遭了难,庄稼颗粒无收,全村的人都逃荒去了,何家夫妇带走了被宠坏的老大,尚在襁褓中的老三,唯独没带走自小便乖巧懂事的何哥儿。
若不是裴玄昭路过,何哥儿早被饿死在村子里。
思及此,裴玄昭心中更添怜惜,他轻柔地抚摸着何哥儿头发,温声道:“哥哥在呢。”
小家伙扬起小脸,圆滚滚的眸子里满是依赖,“嗯,何哥儿有哥哥就够啦!”
用过晚食,钱家三口早早便歇下了,裴玄昭也领何哥儿回了柴房。
“哥哥,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吗?”小家伙趴在哥哥怀里,脸上盛满不舍,“这里有待我们好的大娘跟姐姐,伯伯也很好,咱们为什么不留下呀,何哥儿不白吃粮食,何哥儿会洗衣做饭还会砍柴。”
何哥儿还小,许多道理都不懂,裴玄昭便揽着人,耐心解释:“大娘他们待我们好是因为他们心善,现下灾荒四起,家家户户日子都不好过,我们若留下来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何哥儿是个聪明孩子,他话又说得这般通俗,自是能叫他听懂,尽管小家伙有些不舍,还是点点下巴抱紧了裴玄昭。
“何哥儿不想留下了,何哥儿有哥哥就够了。”
裴玄昭安抚道:“不必难过,日后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小院,何哥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真哒?何哥儿喜欢给萝卜穿花衣裳,哥哥也答应?”
裴玄昭知他说的是雕花,于是笑着说道:“答应。”
小家伙一脸欣喜,“好耶,最喜欢哥哥啦!”
一大一小说着悄悄话,不知不觉便相拥着睡着了。
翌日孙氏烙了好些饼子,待吃过早食便都装在一个破烂包袱里,递给了裴玄昭。
见哥俩一身干净,不像个逃难的,扭头道:“当家的,到灶房弄些灶灰给两孩子抹抹。”
片刻后,孙氏瞧着眼前灰头土脸的小哥俩,直觉还差了点啥,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咸菜缸,顿时有了主意。
她又往裴玄昭与何哥儿身上仔细抹了些酸臭的腌菜汤,不用凑近,离着十步开外都能闻见身上的酸臭味。
见何哥儿小手捏着鼻子,一副嫌臭的模样,她怜爱地抚过小哥儿头顶,苦口婆心道:“臭些才好,臭了才没人打你们的主意。”
又叮嘱裴玄昭:“好孩子,路上注意安全,要是有人想抢你们吃食就给他们,为了口吃的把命搭上可不值当。”
裴玄昭点头应下,“大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跟何哥儿的。”
走前他再次提起老卦师说的那番话,孙氏嘴上说着不在意,目送哥俩出了林子,拉过自家当家的,摸着心口嘀咕:“王员外家那生意还是推了吧,昨儿夜里我发噩梦,还真像昭小子说的那般,地龙翻身后山滚落不少巨石,那会你在山上打猎,生生被落石压断了腿。”
钱猎户道:“你不是向来不信这些,咋做个梦就变了主意?”
孙氏一脸后怕:“我这心里头直发慌,总觉得要出事儿,再说咱家粮食还能吃些时日,左右也就等个三五日,全当是求个心安,这几日还是别往后山去了。”
钱二丫也跟着劝,“爹,你就听娘的吧,上回娘说天儿不对,叫家里多囤些吃食,后来可不就真发生了旱灾。”
钱猎户不忍心叫妻女担心,于是答应下来,“王员外是个好说话的,他也晓得今年山里猎物少,说是没猎到啥也无妨,到时候照样能去家里吃孩子的满月酒。”
孙氏道:“王员外是个心善的,往日没少收咱家山货,给的价钱也比酒楼多上十来文,咱也没少好报答的,你去前把家里养的两只野鸡带上,多少是个心意。”
“成。”
“我跟二丫再做些绣活,到时一并拿到镇上换银钱。”孙氏说着望了眼外头,语气里满是担忧,“千里迢迢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凶险,大人尚且不能保证自身安危,何况他们两个孩子……哎,我这心里总是悬着,落不下来。”
钱猎户道:“昭小子是个机灵的,两人一路从平洲过来不也没啥事儿,况且浔阳没遭旱,越往那去只会越安全。”
“也是。我在昭小子包袱里放了些铜板,不晓得两孩子啥时候能发现。”
有前世记忆在,裴玄昭早便知晓孙氏在包袱里塞了铜板,还未出林子便将二十枚铜板翻出来,又仔细藏好。
前世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吃食被抢食时才晓得里头藏了铜板,但也没有法子,为了自己与何哥儿的安危着想,只能将银子给了那些饿到发疯的难民。
“哥哥,我们有银子啦。”何哥儿眸子亮闪闪。
裴玄昭笑着点头。
这二十枚铜板足够他二人撑到南安府,只是得寻个法子混入城中。
前世南安遭难民围城,官府下令封城,他与何哥儿被阻拦于城外,苦熬半月有余,饿到眼冒金星,直至难民发起暴动,才在混乱中九死一生混了进去。
而南安是去往浔阳的必经之路,若要绕路而行,则需翻越数座荒山,灾年山中野兽最是凶猛,裴玄昭念头一转,毫不迟疑地打消了此想法。
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南安再寻机会罢。
因着孙氏出的主意,一路上确实安全不少,便是身上同样有味道的难民也不愿多靠近小哥俩半步。
这般赶了两三日路,裴玄昭猛然发觉那两个害过何哥儿的畜生,竟也混进了难民中。
大伙饿着肚子赶了一整日路,夜幕降临,便都靠坐在树下强迫自己入睡,睡着了就不会感到饿了。
待大家都睡下,裴玄昭叫醒何哥儿佯装到树后撒尿,实则从怀里取出半张饼子,同何哥儿分食干净,方从树后出来。
却不想正好撞见刀疤男二人,抱着一个三岁孩童朝林子深处去。
裴玄昭脚步顿了下,而后牵紧何哥儿默默回到队伍里。
翌日天未亮,难民们便被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唤醒。
“二毛!我家二毛不见了,你们谁看见我家二毛了!”
“没瞧见,不过你家二毛这两日咋变安静了,之前可是天天吵着要吃食哩。”
“还真是好几日没听见孩子哭闹了,怕不是被饿死了……”
“死婆子闭上你的臭嘴,我家二毛好着呢,昨儿晚上还在我怀里喊饿,可是一睁眼就不见了,二毛你快出来,别吓娘啊呜呜呜……”
妇人哭得几近昏厥,一旁树下的刀疤男与那贼眉鼠眼的汉子,剔着牙慢悠悠道:“许是叫人给埋了,你家二毛两天前就饿死了,这都快发臭了还带在身边,你不嫌晦气我们还嫌呢。”
“就是,带个死人上路不够晦气的,要我说你还得谢谢人家,帮你孩子早日入土为安了。”
“是你们!”妇人猛地转过头,“是你们把我孩子偷走了,还我孩子!”
说着便要扑上去,同行的妇人忙将她拦住,小声劝道:“大妹子冷静下,那两人瞧着就不像个好惹的,不为自个儿也得为孩子想想,你还有大毛呢,可不能出啥事儿啊。”
“是啊大毛他娘……”
与妇人一同逃难的几个村民,安慰着妇人,其他人事不关己,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裴玄昭则捂着腹部,脸色难看。
“哥哥,你怎么了,肚肚不舒服吗?”何哥儿皱起小脸,担心地问。
裴玄昭道:“哥哥没事,帮哥哥把包袱收好,要准备赶路了。”
“好。”
小家伙劲儿小,包袱没系紧,刚走了两步路东西便散落一地。
裴玄昭忙蹲下将东西收好,背在身上后警惕地望了眼周围,见没人注意到这才牵起何哥儿,跟着队伍继续前进。
“大哥,”刀疤男兄弟从树后出来,个头稍矮些的汉子,盯着二人背影搓了搓双手,“有肥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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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猎户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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