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影事,梦里绞缠。
何年恍若站在潮间带上,去触摸一场不属于她的久远潮汐,可抿去眼泪,才觉肩头冰冷,如淋冷雨。
兰薰惊呼道,“娘子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是不是奴婢手劲太大,弄疼了娘子?还是这生肌膏太凉啊?”
何年这才回过神,温声道,“无妨,你的手劲刚刚好,膏药也甚好。”
兰薰半信半疑道,“娘子,这是我昨日新调制的愈合方子,娘子若是有何不适,尽管和奴婢说,奴婢再调试一下,可不要弄疼了娘子...”
昨日,她想着娘子腿上的伤已破皮,怕平日抹的膏药会弄疼娘子,特意调制的更加温和一些。
何年宽慰道,“你有心了,这膏药比前日的好用,一点刺疼都没有,你不说话,我都忘记你在给我上药了...”
兰薰放下心来。
“娘子,这膏药虽然润泽平和,药性却比往日慢了许多,若要身上好全了,须得晨起晚间日日涂抹,用足三十日才能不留一点疤痕。”
她轻柔的指尖,在女娘大腿内侧缓慢涂抹,雪白玉肤之上星星斑斑,布满红痕,宛若红梅落雪,有一种异常哀婉妖艳的美感。
何年盯着腿上嫣然红痕,不由想到李信业的胸膛上,盘踞着的条条伤疤,虽不刿目怵心,却也看得人心口闷胀。
“兰熏”,女娘声音惆怅,“你再给我调配一味膏药,用于治疗男子陈年旧疤。”
“男子陈年旧疤?”
兰熏正在思量,就听女娘叮嘱道,“药性烈一些也无妨,只要效果好就行,是给将军用的。”
“给将军用?”
兰熏声音软糯,带着点小女孩的天真,“娘子对将军可真好”
何年看了一眼心无城府的女娘,想到上次回去,母亲私底下告诉她,若是将来抬房,兰熏单纯听话,模样又好,比疏影合适。
她随口糊弄了过去,因为她和李信业并未圆房。
她那时没有觉得这种夫妻模式有何问题,也没细想李信业作为一个古代男人,为何不碰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梦里前世的时候,她们分明是经过情事的,这便显得如今二人之间,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但她若是思量此事,倒显得她很想要似的。何年想起梦中衣衫凌乱的场景,只想迅速揭过去。
她拿过床里边,放在匣子内的手札,理了理思绪后,郑重写下日记,记录做梦之事。
“元和二年冬廿日,因病心神错乱,梦见前世光景,梦中倘恍迷离,醒来甚觉悲凉。”
甚觉悲凉。
掩去了那朱唇脂香,旖旎暧昧的一面。
她落笔之时,脑中浮现一个叠影,粗布青衣,病体未愈的女娘,伏在斑驳案台上,平静写下人生绝笔。
“荣华粪土,富贵泡影,故人尽死,清泪断灭。一念之间,千关风雪。人生天地,万古同悲。”
这位十余岁时,碧霞元君座下,许下满腔豪言壮志的女娘,经历国破家亡,看惯人间生死后,最后的愿望是,“来生若有投胎日,只求永世不为人。”
绝笔信成,她登上江陵城的伏龟楼,以李信业妻子的身份,承接那些他昔日手下败将的羞辱,以此为城内百姓,争取更多撤离时间。
天地淼淼,楼去城空后,她纵身跃下,结束了充满宿命感的一生。
史书说她这一跳,成全了文人风骨,也为大宁王朝的溃败,奏响了最后的挽歌。从此文人死节,以身殉国,不再是男人的专属。
而这个不关心朝堂政治,沦为党争牺牲品的女诗人,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洗刷了人格上的污点。
沈初照自己也清楚,她从此不负任何人,除了李信业。
何年写完日记后,也为昨夜的梦,画上了句号。
毕竟,她主动拿宋鹤开刀,全了与宋檀青梅竹马的情分,绝了他们日后的可能,也给了李信业一个交待。
她尽力挽回了。
何年放下手札,就着疏影端过来的热水,姗姗净手,又以热茶漱口后,这才喝了半盏温热牛乳,起身去暖阁用早饭。
她精神不济,吃了几口莲蓬碗里的芙蓉莲子粥,拣了一件翡翠虾饺和一块百花酿藕吃完,就撂下了筷子,坐在矮榻上看侍女们进食。
塌上小几放着琳琅阁送来的珠宝册子,她之前想将那盒北珠做成头面。
琳琅阁送来几幅设计图,一同附送的还有画满金银彩帛的成品册子。
许多册子上的珠钗,都能在京城贵妇们头上看到,可见琳琅阁生意兴隆,独占雷门巷珍玩犀玉交易市场的半壁江山。
何年百无聊赖的随意翻翻,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
“今日外面怎么这么吵?”
她懒怠动身去看,掀着帘子,远远瞧见有男仆小厮在内院走动。
“禀娘子,这是石工在凿石头呢!”疏影放下玉筷,温声回道,“早起怕吵了娘子,这会儿娘子起来了,才叫他们进来。”
“凿石头做什么?”何年一时没有回过味。
疏影讶异道,“听霜啊,这几日开始霜降,娘子不是最喜听霜落嘛?以青石凿空,盛满冰水,夜间霜降,遇到冰水而冷凝,白日不化,清水倒映着云影,加之落霜如雪,娘子说,这有‘积雪浮云端’的意趣!”
何年想起来了,赏花、焚香、听雨,已是寻常。沈初照自少女时,格外钟情于听霜,这盛霜的青石不能积年,否则容易生苔,失了贞净之色,必得每年霜冻前,遣石公入山采石,凿出一段天然之态,承装夜落的白霜与云色。
意趣是有了,但其间耗费多少人工财力,自不必说。
因着已经采回来了,何年也不能叫停,只吩咐道,“这青石日后留着,不必每年换来换去了。”
桂月道,“娘子不是说,若是生了苔痕,就没有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之意境了吗?”
“我改主意了,如今喜欢雾凇沆砀之感!”
何年胡诌了一句,指着饭菜道,“你们好生吃饭吧,恐凉了闹肚子!”
早饭七八样小碟的细切冷菜,并四五样样现炒热菜,和几盘高装现蒸的乳饼、肴肉、汤饼和蒸酥,并六样茶食和四盏甜咸不同口的暖粥。
这还是何年看不惯铺张浪费,削减大半后的样子。
往日在尚书府,她吃得更加掐尖费劲儿,身边十几个厨娘每日睁开眼,就是变着花样‘巧立名目’,光是糯藕这一个时令鲜果,厨娘就能做出上百种花式。
玉京城的贵人们,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奉为饮食准则,能吃出风雅,赏玩出情境,超然有高韵,才是高门贵家应有的水准。
譬如沈初照曾养过一只玄狸,吃得鱼脯在晒干以前,先要将鱼片切成细薄柳叶大小,形状分毫不差,佐以榆荚水和薄荷汁浸润,玫瑰盐轻渍,捶打成薄鱼片,裹肉豆蔻衣粉后,再淋上香麻油。
晒干后搭配里木渴水煮熟的金丝软面,盛放在浮石白瓷内,取意‘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之意。是沈初照看着玄狸爬树,想出来的鱼脯制法。
白酒鲈鱼要取‘江天一色’的意境,‘槐叶冷淘’自冰水中浸漂,其色鲜碧,取‘春山一抹青’之感。
蝤蛑挖出蟹黄,剜出大螯雪白,若是赏景吃玩,则取‘秋风起时黄叶落,白露为霜覆草头’之意,又或者以‘黄鸟时兼白鸟飞’的景致成盘。
若是待客,则是‘黄金满屋富贵梦,白玉无瑕品德崇’的碓盘。
总之,口腹之欲,在士大夫和贵人们眼里,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须得佐以文化和审美,才能在大雅之堂上酣畅淋漓,为纵情享乐盖上名仕风雅。
沈初照自小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她和李信业的鸿沟犹如天堑,深广难越,而命运留给他们的时间又太短...
何年翻着琳琅阁送来的画册,玉轸芝、玉鹳盘、玉绦环、鸟价珠,奇宝满目...
想要北珠在其中醒目夺眼,一骑绝尘,有些困难。
她想了想,在宣纸上画了一幅,忠义侯万寿公的造像。
“疏影,你吃罢饭后,拿着造像图纸,去一趟琳琅阁,问一下他们的铸炉作和金玉作,能不能做出这样的沉香木雕造像。以金银皮雕刻,描金和穿珠,彩绘出万寿公黄裳金冠,恭肃庄严的样子。北珠镶嵌在万寿公的金银丝编制的头冠上,凿龛琢石,雕牙镂骨,外刻四个大字,‘忠君报国’。”
其他侍女没听明白意思,疏影最先明白过来,“娘子不打算用北珠做头面了,改做供奉的造像吗?”
“对”,何年点了点头,“还有一个月,就是圣上的生辰,万寿节上,诸臣都会向圣上献祝寿礼,这尊万寿公,要手持经简,衣冠华座,用作将军送给天子的生辰贺礼。”
“疏影,记得告诉琳琅阁的师傅,就说这北珠是将军亲自入深水打捞的,珍贵无比,做成万寿公也是为了进献天子,让他们若是没有十足把握,就不要揽下这个精细活...”
万寿节是天子诞辰,为圣上祝寿,是宫廷最重大的活动,还有什么比在宫宴上出风头,更能宣传北珠呢?
而且,万寿节除了庆祝天子寿辰外,还有一个原始的意义,就是纪念万寿公韦厥。
韦厥是唐高祖武德年间的武将,统兵岭南,招抚“十万大山”的南蛮部落,因军功卓著,唐高宗永徽三年,封忠义侯,后来晋封万寿公。
李信业以亲自打捞的北珠,铸造金银珠玉的万寿公造像,在宫宴上献给庆帝,一来可以在群臣面前表忠心,二来,也是表明‘忠义侯’韦厥,功高盖主,却能荣满而退,颐养天年,成为万寿公,皆因高祖和高宗,是胸怀广阔的盛世明君。
如今,李信业是大宁的忠义侯,庆帝,是不是那个有容人之量的明君呢?
天子对臣子的这点忌惮,谁都心知肚明,但只有挑破了,这好面子的君王,才能多少有些忌惮。
这点忌惮,就是何年日后虎口夺食的机会。
“暗香”,何年吩咐完北珠打造的事情,对几个侍女中胃口最好的紫衣侍女道,“你去叫仆从们来院子里一趟。”
“记得叫上狸奴和赛风,还有黑翠花,我有要事交待。”
呜呜,最近没有榜,更得可能会少一点,宝们理解一下哈,小作者攒收藏太难了~
喜欢这篇的宝们,可以预收一下《青灯黯弱苦少年》,下篇会开的文,和这篇是姐妹篇,女主是这本书里提到的北梁女帝普荣谨。
女主最初嫁给男主是为了家族利益,经历先婚后爱,却因立场不同而分道扬镳,男主做了很多利用和对不起女主的事情,所以中间会有男主称帝后对女主的控制和幽禁,大量的追妻火葬场。最后女主流落关外,另起炉灶,和男二在一起了。
会比这本刺激,不过我的男主如果对不起女主,一般都是追不到的,所以《青灯黯弱苦少年》这个名字,应该奠定了男主比较悲苦的一生。但是在我这里,女主幸福快乐,就是h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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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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