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何年一觉睡到天光大泻才醒来。

人还躺在柔软的床上,兰薰已拿着热手巾,替她擦拭脸颊,用热帕子敷在脸上,打开毛孔后补充甘露水,敷以珍珠粉。

她几乎不用动,一切都有侍女代劳。

何年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在现代活得那么糙,不是不爱美,单纯只是懒。

“娘子”,疏影手法娴熟的为她敷面,“京城昨夜不太平,金紫光禄大夫家里走火了,一家十六口人都烧死了,喝醉酒的归德将军,回去的路上也遇刺了,听说脑袋被直接切断,平平整整,死法忒骇人了...”

何年霍得一下坐了起来,“和昨晚将军府的刺客,是同一批人吗?”

疏影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疏影只当个新奇事,顺口说给娘子听,注意力都放在给娘子打扮上。

“娘子,奴婢见娘子这几日心情不大好,就在磨碎的南珠粉里,兑了些新鲜的杏仁粉和白茯苓,调制的牛乳也换成了新鲜百合水,等会美白膏敷脸后,再补充些山茶花水,涂抹保湿的面药,就不用担心心绪烦闷,脾肺无法运化水谷精微,脸上显出黄来...”

她正说着话,兰熏掀帘进来了。

“娘子,奴婢的手熏好了,可以给娘子上妆了...”

沈初照的这张脸,本就白皙到不见瑕疵,被侍女们一番护理和涂抹,这张脸现在看着,肤若凝脂,细腻如膏。

再薄施朱色,面透微红,气色鲜亮。

何年的目光,并不落在铜镜里那个‘俏丽若三春之桃’的美人身上,只是盯着那颗硕大的南珠,回忆着方才疏影的话。

疏影以为她是有所不满,解释道,“娘子,老夫人昨日说,娘子日后也可用南珠敷面,只是将军府过去不用南珠,只能先从榷货务那里拿货,叫娘子先将就着用...”

她说完,又讷讷补充了一句,“这一盒南珠,是宋郎君一早让风清送来的。奴婢想着老夫人已经备好了,若还是用宋郎君的,恐怕引来将军误解,就没有用...”

“宋郎君?”

何年将南珠拈在手里,细细打量着。

宋郎君,就是当今宋相最小的儿子,沈初照青梅竹马的初恋宋檀。

而风清是他的跑腿小厮,常给沈初照送东西。

沈初照过去用的南珠,都是宋檀从采珠官那里选出最好的,然后差遣小厮亲自捧送来的。

大宁在雷州和廉州海域,设立了专门从事采珠的‘媚川都’,还有专门的‘珠池司’专官,管理南珠开采工作,供宫廷内苑和达官贵人们使用。

只是,太平盛世之下,难免奢靡之风盛行。

正如后代需要顶级限购的奢侈品,将有钱人和顶级老钱们区分开一样,在玉京城,贵人们在‘媚川都’有没有自己的采珠船,也是一道身份的分水岭。

毕竟,大宁虽然拿到官家批文,就可以进行私人开采。但批文需要官身、缴纳税款、具有采珠资质的采珠船...

这还只是入门。

日后南海日常开采消耗的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奉珠回京,车马劳顿,雇佣镖局或自建府兵...

总之,哪一项都需要撒银子。

明明从榷货务就能买到,偏偏要自设采珠船,这便是科考放开寒门入仕后,老牌世家和新贵们的较量。

因为没有百年世家的沉淀与积累,便是封侯拜相,也没有供养采珠船的实力和底气。

沈初照的父亲,虽然只是礼部尚书,但沈家也是大宁的世家之一。

大宁民间有传,‘五大世家,萧家爱权,宋家爱财,王家爱玩,周家尚武,沈氏尚诗书。’

沈家族风清正,从不参与朝廷党争,族中男女老少,皆需为家族荣耀求学苦读,如此,方能传承世代簪缨。

饶是有这份家底,沈家的采珠管事们,也不过每年回京几次,做不到月月回京奉珠。

沈初照能用上新鲜南珠,这玉京城独一份的待遇,全是宋檀宠出来的。

宋家向来是世家中最富有的,如今又因为从龙有功,越过最有权势的萧太后一族,成为五大世家之首。

宋檀的父亲身居相宰,姐姐在新帝继位后,由庆王妃而摇身一变成宋皇后,两个哥哥也得庆帝重用...

作为家中最疼爱的幼子,赶上宋家声势最大的时候,宋相很懂过犹不及的道理,便处处压着小儿子,不急着让他入仕,...

宋檀精力不能全用在读书和仕途上,便尽数用在了沈初照身上。

他借着‘珠池司’的监臣们,每个月回京‘奉珠’,以及宋家的采珠船回京频繁,多方打点盯梢,才确保他心仪的娘子,最爱的珍珠粉是最好的新鲜南珠磨成。

而沈初照喜爱随珠,曾在书中读过有月白色夜明珠,悬于窗前,如海月照山河...

他便遣人四处去寻月白明珠,重金求购才买回来一颗成色饱满的垂珠,如今正悬在喜房的芸窗前,在一派喜天喜地中格外醒目。

何年不自觉看向那颗被璎珞,悬系在窗前的夜明珠,映照窗外的天光水色。

少年那朗澈澄净的爱,在檐下清风中,化作一味清绝的凉。

这份注定无望而决绝的爱,让他们成为一对历史都偏爱的璧人。

每当现代人提及最让人惋惜的恋情时,一定会提及沈初照和宋檀。

两人自幼相识,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同样的审美超绝,耽于享乐,沉湎于文人风雅,也同样的诗画双绝,在华夏美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是没有李信业横插一杠,他们少有婚约,明年该是要成亲的。

只是大宁重视科考,有榜下捉婿的惯例,男子有功名在身,成亲时才更体面。

而会试每三年才举行一次,可想而知,男子想要拿到名次,二十多岁成亲,几乎算是厉害的了。

是而,大宁男女,普遍晚婚。

宋檀去年才十七岁,就在春闱拿下会元,家中觉得他年龄尚小,实在不必急着入仕,且也不想太过招摇,殿试上只点了个二甲传胪,入宫给皇子做陪读。

宋檀只能等明年再大展身手,而他和沈初照的婚事,也只好往后再拖一年。

不想就是这一年,生出了变故。

何年垂下眼眸,抚摸着莹润的南珠,眼前隐隐浮现一个少年的面庞,眉眼带笑的看着她,那般温润美好。

就算后世对这二人多有诟病,可谁不感慨他们的凄美爱情。

宋檀为了保住沈初照而不惜想向大梁投诚,沈初照为了保住宋檀的名声,而不惜跳下千尺城楼。

此后数年,宋檀自称鳏夫人,在大梁的地牢里,写下上千首悼念沈初照的诗词,一本《幽栖录》道尽少小相识,烹茶焚香,联诗洗砚的往事。

用一生悼念她,属实千古第一深情人。

何年以为自己会有浓烈的情绪,却只是放下珠子,淡淡道,“把这些南珠,送还给宋郎君,也去老夫人那里回一声,我以后不用南珠敷面了。”

“啊?”

兰薰和疏影,皆发出声声惊叹,似听闻了什么天方夜谭。

“娘子,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兰薰惊诧过后,心疼的声音,简直带着哭意。

何年却面色淡然,如渌水净着素月,越发广阔而幽静。

“我从前不出门,不知道打捞一颗南珠,如此劳财伤命,现在...”

她顿了顿,“知晓了采珠人的艰难,便不忍心用下去了...”

手中的芸香粉沾在了南珠上,她的声音也带着凉意,扑簌簌的雪落般,听得侍女心颤。

“再则,我如今嫁人了,不比家里,总该收敛着些。虽说将军府不会短了我,可老夫人向来生活清简,将军也在北境受苦多年,我不想他们为难...”

她目光游弋,落在了窗前的垂珠上,“将这几颗南珠,还有芸窗前挂着的夜明珠,都一并还给宋郎君吧!”

她想,夜明珠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昨晚将军过来,应该也看见了吧?既然打算改变前世悲剧,就不该再徒生事端。

“疏影,你去统计一下,这些年,宋郎君统共送了多少东西,都给翻找出来,尽数还给宋郎君。”

疏影感到不可思议,“娘子,若是统计宋郎君送给你的东西,估计比你嫁妆单子还要长呢!”

她将托盘里的嫁妆单子递给娘子,将军府昨日接纳查验后,今早老夫人身边的人给送了回来。

何年收拾完毕,果真接过丰厚的陪嫁单子,粗粗细细的看着。

大宁成婚晚的缘故,除了男子要考功名,还因女子无论家境如何,都要准备丰厚的嫁妆。

女方家庭为了嫁妆能在同圈层中拔得头筹,习惯女子晚嫁而多攒几年...

普通人以为富贵人家,筹备这些嫁妆十分方便,其实不然。

就拿沈初照来说,虽然嫁得匆忙,可是结婚用的喜糖喜糕,是几年前家中仆人就在准备了。

光是糖糕蜜饯,就包了几十万份,嫁妆单子里的黄金白银,金钗、银钿、玉镯珠宝,绫罗绸缎,家具器皿,田地和仆人...

这些都是有规格的。

当年,沈初照的母亲嫁到沈家来时,外祖曾惆怅了很久,说她娘亲自出生起,家中就在备嫁妆了,可出嫁时还是低给了对家,皆因她母亲比对家的女儿早成婚了一年...

“罢了”,何年将单子放回了玉制托盘里,“既是比我的嫁妆单子还长,那就慢慢找,不急这一时...”

毕竟,她要操心的事情,远比回绝一个少年郎要棘手多了。

比如,这会子侍女就来回禀说,“大将军请娘子过去呢!”

她说“好”,站起了身,向着外间走去。

谢谢宝们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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