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太阳当空照,新庆市火车站和往常一样热闹。
“洪波!洪波!你不能走!”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满脸泪痕,在身后追着前头的男人。
江欣扯住那个叫“ 洪波 ”的男人的衣袖,面露哀求:“你不能就这样跟我离婚!”
男人叫赵洪波,急得一头是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江欣跟了一路,叫了一路不能离婚,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居然还跟着,他扯着衣袖,恨不得把江欣掼在地上!
“呜——!呜——!”
听到火车鸣笛声从不远处传来,赵洪波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周围有不少坐火车的人,看他们二人拉扯哭闹,上前来围观,指指点点的,都在可怜哭得一塌糊涂的大辫子姑娘,这男的看着斯斯文文,怎么对女同志就这么狠心呢!?
甚至有人问江欣要不要帮忙叫公安来。
赵洪波一听周围的议论,急了眼儿,生怕里面有人认出他来,把他往上面举报,用力扯出自己的衣袖,推了江欣一把:“江欣同志,我们革命志愿不合!现在已经离婚了,你不能再缠着我!”
“赵洪波!你不能骗我离婚!”江欣只哭哭啼啼,不愿意承认自己被离婚了,不愿承认被赵洪波抛弃了!
火车到站,缓缓停下来,列车员催买了票的人赶紧上车,这里不是大站,这趟车只停十五分钟。
围着他们的人陆续有人检票,挤着上了绿皮火车,还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问怎么回事。
“ 是不是有人欺负女同志了?”
“赶紧把警察同志叫来,可不能放过他! ”
赵洪波听着围观的人左一句右一句,头皮发麻,见车门打开就要挤着上车去。
江欣也不顾脸面了,干脆蹲下来抱着 赵洪波的大腿,死活不让他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不能走,你得跟我复婚!你这样走了,让我怎么活!”
赵洪波把人扯起来,真想甩眼前的女人一巴掌,但人人一双眼睛看着,他身上还穿着□□的衣服,头上戴着红军帽,若是被人他看到打工人阶级的女儿,他的大学、他的前途就完了,只能强硬说道:“我们离婚了!你别缠着我!”
火车要开走了,赵洪波虽被江欣抱着脚,还是手忙脚乱拎起脚边的几个包袱,拖着地上不顾脸面的江欣,一步步往车门跨去。
江欣大哭着跟上去,想把赵洪波扯下来。
他不能走,他必须跟她回去复婚!
列车员也看出来了是离婚夫妻打架,可火车就要开了,他只好不耐烦地拿着手中的铁棍,敲了敲火车门说:“哎哎哎,拉拉扯扯干什么,要上车就拿介绍信买票!”
赵洪波一听,生怕江欣真跟着上火车,立马用尽全身力气,把江欣推了出去!
江欣本就瘦弱,受了赵洪波这一把子力气,立马被推得远远的。
赵洪波两手抓着行李,恨不得长八条腿跑走,江欣最好永远别再缠上来,手忙脚乱往车厢里跑去,生怕被追上来。
江欣被推得八丈远,躺倒在地上,手肘磨破了皮,她还想站起来,却发现肚子疼得厉害,脸色“唰”地变白了。
旁边有热心的大哥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有个短发大姐拉住他,小心观察道:“别去,你看她的脚,流了那么多血!”
这下谁也不敢乱动躺在地上的江欣了。
江欣肚子开始剧痛,看着自己下身徐徐流出血,她咬紧牙齿说不出话来,刚刚还想把赵红波扯下来,可这下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时下的人都热心,有人急冲冲地去找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见这个女同志流了这么多血,也不敢乱动,只好蹲下一遍遍问她家在哪里,找她家里人来,可江欣已经痛得满脸纠起,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刚刚下车的匆匆行人中,有人见过江欣,拍了一下脑袋,把身上的行李袋紧了紧:“这不是淮子的妹妹吗?”
于是出了站,找人借了自行车,一顿骑车狂飙,把江淮找来。
江淮高瘦的个子,穿着工兵红背心,瘦巴巴的,一身一脸都是热汗,下了自行车就快跑过来,用力分开人群,挤了进去,看到自家的小妹脸色如金纸躺在地上,两条腿流了许多血,把裤子都浸湿了,若不是胸口呼吸剧烈,他都要怀疑妹妹是不是要......
这个傻小妹!
江淮忍着心疼的热泪,蹲下把人轻轻半扶起来:“小妹,小妹,我是二哥!”
江欣眼睛睁开一条缝,几乎是用尽全力,从嘴里轻念出一声:“...小哥。”
江淮让来叫他的朋友侯三搭把手,不顾太阳照顶,背起江欣就往医院跑,滴了一路的血。
......
来不及吃午饭,江家大大小小的成员,从江父江母,到大哥大嫂江河万晓娥,还有小侄子江平,全都从家里赶来了医院。
医生把对江淮说的话,又对江家人说了一遍:“...孩子月份很小,病人可能没察觉到...”
“...刚清宫完,病人还在输液...”
“还能不能怀孕?这...初步判断,确实比较困难...”
见江家人一脸的焦急,穿着白袍的医生硬着头皮安慰:“也许...以后,可能会有机会再怀孕...”
看着这一家子愁苦的脸,医生也说不下去,恰好被同事一叫,忙不迭地走了。
医生悄悄和几个同事都说,这个叫江欣的女病人身体本来就不好,再怀孕的可能性,真的要看天意了。
江父江母已经五十出头了,在厂里老实工作了一辈子,生下养大三个孩子,中间多少辛辣苦楚,好不容易拉扯大,现在却让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江欣遇上这样的事!
往后都不能生育!他们的欣欣可怎么办?
欣欣长得好看,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有供销社的工作,条件这么好,离婚了再找一个男人还能继续组成家庭生活下去,可哪个男人听了女人不能生育还会要她?
谁都知道要养儿防老,没有孩子,往后欣欣可怎么办?
听了医生那支支吾吾的话,江家父母一下子就佝偻了身子,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江母原本浑浊的眼睛流出眼泪,忍不住哭出声:“我苦命的欣欣啊!怎么会这样啊?”
连平日跟江欣偶有口角的大嫂万晓娥也不作声了,眼睛红红的,让丈夫江河看着儿子江平,坐在一旁安慰婆婆,说一些吉人天相的话,对这个小姑子很是同情。
江淮一拳砸在医院的墙上:“都怪那个赵洪波 !好端端地说什么革命意志不同,竟然哄着小妹离婚!”
江河是江家长子,听了江淮的话,问是怎么回事。
江淮摇头,只是猜测说道:“...小妹追着赵洪波去了火车站,估计是想让他回头,我听侯三说,有人看到赵洪波推了一把小妹,小妹才摔倒的。”
江河是个老实人,不论在厂里还是在家里,都不爱讲话,可他对家里人却是一万个真心,尤其疼这个最小的妹妹江欣,说是自小抱着长大也不为过,听了弟弟的话,心中涌起一股怒气,这赵洪波真该死!竟然欺负到他妹妹头上,恨不得现在就打掉他几颗牙!
兄弟二人正愤怒着,倒是江父叹着气,微微挺直背,让大家静下来:“现在重要的是欣欣,要让她养好身子。”
他刚刚听医生说,欣欣的身体不好,流产过后最好在家做小月子,多吃吃肉养一养,“老大和老大媳妇,你们把房间隔一隔,给欣欣留个小床。老二去供销社,找赵主任给欣欣请半个月假,跟他说说怎么回事。”
江淮听了,只得忍下怒气,说等傍晚吃过饭后,就去一趟赵主任家里给小妹请假。
江河也马上答应下来,还说要把房间的大床让出来,被江父阻止了,只说隔个门帘子挡一挡就好。
万晓娥虽然心里有不快,但顾着公公的话,不敢反对,何况小姑子现在这样子,夫家是回不去了,要是不回娘家休养,她还能到哪里去?
她只能点头,还说:“爸,我回去把冬天的棉被找出来,拆了缝好,给小妹垫一垫。”
既然要做好人,那就做到底吧。
一家人就这样分好工,这一周江欣住院,就由江母和大儿媳妇送饭过来照顾。
一周后,原本就有些营养不良的江欣,瘦成一把骨头出院了,一双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整日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好几次万晓娥进来见了都吓得一机灵,马上转头出去,那个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孤魂野鬼一般。
江母的眼睛不好,早早办了内退,让大儿子江河接替了她在糖厂里的岗位。
这些天,她日日哭,夜夜哭,一想起小女儿江欣往后可能不会再有孩子,就担心得不得了。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低迷,就连四岁的江平都不敢大声说笑了,老跟在妈妈万晓娥脚边转,生怕惹得大人们不高兴。
好几次江母都说,往后若是江欣没办法再婚,一定让江河和江淮两兄弟的孩子多照看这个幺女。
江河和江淮都点头答应,那是他们的妹子,自然义不容辞!
江父是个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的性子,除了听老妻呜呜哭泣,下班后只能一个人喝点闷酒,把手里的票都拿出来去换了肉票,想多买点肉给小女儿吃吃,好歹把人的精神补回来。
......
五月的天,太阳猛烈,气温高升,屋里屋外都是一阵阵热气,太阳下山时,漫天都是红色的晚霞,像一匹锦缎,明日又是一个晴天。
“晓娥,你妈还在哭啊?”住隔壁的肖婶子拿着一把红皮花生出来,踮起脚,眼睛朝江家黑魆魆小屋里望去,“这么哭下去,对眼睛可不好。”
肖婶子边说话,边把手里的花生给了万晓娥:“喏,拿去,给你平平吃。”
万晓娥忙放下手上的煤炭炉子,把肖婶子手上那把花生接了过来,谢过她。
“我妈担心小妹,小妹精神又不济,前晚还晕过去了。”万晓娥压低声音回郑婶子的问话,心里也忧愁,“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也没见好,小弟昨晚又去供销社给小妹请假了,听说他们赵主任很不高兴,这假也请太久了,说了好些不好听的话。”
“江欣这孩子受苦了。”肖婶子感叹道,“无论如何,得振作起来,不能耽误工作啊。”
大家都住在糖厂的筒子楼,是厂里的同事,又做了十来年的老邻居,楼上楼下,谁不知道谁家里的事儿。
这江欣跟前夫离了婚,拉扯的时候被推倒在地上,谁都不知道她那时候怀孕了,等发现流出血来,送到医院去,已经流产了,清理干净后,医生说这次伤了身体,估计很难再有孩子。
江家父母也是疼爱子女的人,老江让儿媳妇日日炖肉汤,给小女儿养身体,连大孙子江平都不能分小姑江欣的那碗汤。
肖婶子从前是糖厂的妇女主任,是个很热心也很正派的人,退下来后就让大儿媳接替了工作,她从小看着江欣长大,心疼这孩子的遭遇,出事后,三天两头都问上一问,劝慰劝慰江母。
江母眼睛原先就不好,现在天天在家守着小女儿以泪洗脸,眼睛看东西不清的毛病更严重了。
筒子楼隔音不好,郑婶子也不止一次听到江母的哭声了,都是为人母亲,怪可怜的,肖婶子听着也不落忍。
万晓娥跟江家老大江河结婚好几年,生了个儿子叫江平,四岁了,活泼又可爱,小孩子嘴甜,见到筒子楼里的长辈都高高兴兴地打招呼,筒子楼里的大人们都爱逗他。
可筒子楼毕竟地方小,江家的房子是一房一厅,里头房间给江河夫妻带着江平住,江父江母到了晚上就在客厅摊两张长凳,铺一块板子过夜。
现在江欣离了婚又回娘家,总不能让姑娘住客厅,按江父的话,又在江河夫妇里面的那个房间拉了个帘子,用两个箱子和一块木板搭了个小床给她,让她好生养身体。
一家人说是住在城里,可到处都紧紧巴巴的,小姑子离婚回娘家,一下子就分了兄嫂一半的房间,别说说悄悄话,转个身都能听见动静,小姑子躺在床上病得起不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万晓娥忧愁也不奇怪。
肖婶子和万晓娥又说了几句闲话,感慨了一下江欣遇人不淑,就回屋去准备烧饭了。
万晓娥听到不远处学校的钟声,知道是五点了,又把炉子搬出来,准备烧饭,再过一个小时,糖厂和钢材厂下工,公公、丈夫,还有没正经单位的小叔子都要回家吃饭的。
......
江心就是在这阵五月的潮热中,还有江母低低的哭泣声中醒过来的,她动了动头和手脚,看着陌生老旧,但仍算整洁的小隔间,还是不敢相信,她居然一跤摔到了这个破地方!
一阵头晕过后,江心撑着自己的身体,在床上坐起来,靠在墙壁上,回想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就是前一个晚上,她跟了很久的一个大客户敲定了买房合同,签完合同之后,江心跟同事一起在公司附近吃宵夜,庆祝签单,吃完烧烤各自散去,因为喝了点小酒,她就没开车,干脆骑了同事的小突突电动车回家。
回家要路过一座很高的天桥,江心好不容易把电动车推上去,要下天桥的时候,就被后面一个送宵夜的外卖小哥用力撞了一下,被撞得直接连人带车,从天桥上顺着台阶一路滚了下去,直到最后失去知觉,眼睛里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外卖小哥惊慌失措的脸。
小哥上前来看了她一眼,“喂喂喂”地叫了几声,她听到了,可痛得眼睛睁不开,根本没办法回应,小哥估计怕她摔死了,最后竟然一步步退后,骑着电动车跑了!
王八蛋,居然逃逸了!
再醒来时,她还以为自己被好心人送到医院,结果再睁开眼细看,居然在一个又老又小的隔间。
说隔间都太客气了,不过是一块泛黄的白色旧软布做的帘子,隔开了她的小床,和隔壁稍微大一点的床,看着倒是像她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筒子楼的格局。
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做梦,梦回童年,谁知道再睁开眼还是这个逼仄的小隔间,还是那块白布,还是这张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小床!
江心心累得不行,她刚签的单子,还没到手的提成!整整十五万啊!她跟了一年的客户!
钱啊!
还没拿到手呢!
初来乍到,江心不敢乱动,人家叫她吃饭她就吃几口,也不敢开口说话,怕自己露馅儿了。
直到第二天晚上躺下睡觉,万籁俱寂的时候,那个叫江欣的女孩所有的记忆,才忽然全部涌入她的脑中。
江心这才知道,万里挑一的穿越居然发生在她身上!
这是什么运气!
若不是隔壁传来呼噜声和磨牙声,江心都要叫出来:救命啊!我要回去光明伟大的21世纪!
然而江心却连大气都不敢喘,趁着夜深人静,几番思想挣扎,才努力平复下来,慢慢梳理了一下原主江欣的记忆,她们名字倒是相差无几,只是江欣比江心要更脆弱一些。
这年头常年没肉吃,多少有些营养不良,还阴差阳错流产,做完手术身体就更虚弱了,难怪一直躺在床上养病。
江心有点可怜江欣,她虽然还没有搞清楚具体回到多少年前,可这一辈的女性确实比后代的女性要压抑,尤其在男女关系和婚姻关系上,很容易钻死胡同。
前夫赵洪波跟她离婚,给了她致命一击,让江欣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女人,不值得被爱的女人,又听说不能再有孕,这样双重的打击之下,才让她意志消沉,迟迟没有好起来。
想到大半夜,江心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听到有一个绑着辫子的大眼睛女郎摇醒自己:“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江心在睡梦中问:“你是谁,你要去哪里?”
“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要走了,再不回来了。”说完这句话,那个梳着辫子的女郎就这样飘然离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江心后知后觉,难道这个就是原主江欣?
那究竟是自己的梦,还是江欣的鬼魂?
不禁越想越害怕,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种穿越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没什么科学道理能解释得通啊?
江心怕得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的,把佛主、雷祖天尊、王母娘娘,各路神仙菩萨在心里都拜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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