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澜没想到会在医院遇到步云齐。
隔着憧憧人影,他揣着手埋首独坐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的长椅上,一身黑裹得严严实实。
他不经意抬眼的那瞬间,岁澜清晰地看见他舒展开的眉眼,精致、俊逸、清隽。
真的是他。
空气里弥散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明明岁澜住院三月早已适应,窜入鼻腔的那瞬间却还被激得全身不适。
他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岁澜不由得握紧手上的尿壶,很想扭头就回病房里。
她的护工特意去集市买烧饼了,几十天里她就走出来了这么一次,上天好像又开了一个玩笑,在自己最困窘的时候送来了曾经最想见的人。
岁澜转身就往回走。
她的身体因为服用过大量药物,被激素刺激得臃肿走形,蜡黄的脸上浮着大团红疮和细密皱纹,遭得路人频频打量暗讽。
步云齐在这刻好似有所感应,蓦地抬起头,眼前是数不清的道道人影,背影匆匆,透着陌生。
都不是他想见的人。
贺医生打开办公室门走了出来,看见表弟还坐在这,眉头紧蹙:“都说了,医院里的档案都没有你说的这个人,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你这职业本就敏感,要是被粉丝发现了医院里得出大乱子,还不赶快……”
“死心?”步云齐呵笑一声,帽檐低压的眼底溢出极深的偏执,声音无端令人发寒,“这才算哪到哪。”
三天前,他听闻李岁澜的一个小学同学在班群里提到,曾在省会的人民医院见到过和她相似的人。
即便只有一丝可能,步云齐还是当即向剧组请了假赶来这里,恰好表哥在这座医院就职,便托关系筛查资料。
结果仍旧是,这里没有李岁澜这个人。
七年前她孤身从云州城离开,断开了和所有人的联系,之后更是再也没有回去过,就好似在人间蒸发了般,让人遍寻不得。
可步云齐不死心,不甘心,从未放弃过找她。
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
他摩挲着腕间的那串十八籽,按压下身后因情绪起伏而隐隐躁动的尾巴。想,就算她已经死了,自己也要亲眼见到她的坟。
*
岁澜回到病房里时,护士已经在床前等她了。
病房是两人间,邻床的那位昨天刚出院还没有人再进来,整个病房显得空空荡荡。
“呀,今儿舍得出门了。”她笑眯眯道,没有一丝等待的不耐,“看来状态不错。”
岁澜扯了下嘴角,那又能怎样?她的身体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健康的,每每疼痛发作,脑海里都会浮现出被摁在地上全身插满针管鲜血横流的场景。
即便已经从那个地方逃出两年,午夜梦回时她还是会被带回去,反复被冰冷的手术器具凿穿身体,连疼痛都发不出声音。
护士为她换药,输上新的一袋药水,还不忘叮嘱道:“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你这身子底本就虚弱,可千万不能感冒了。”
岁澜躺在床上,偏了偏头,望见那道灰雾色的天幕,
她忽然来了句:“好想再看看雪啊。”
*
护工听说附近的集市上有人在卖云州烧饼,近年来这食物突然就在网上蹿红,带动云州也火了一把。
她知道自己照顾的病人就是在云州长大的,离开家乡多年,心心念念提过烧饼几次,今天便特意赶集去买。
然而等护工提着大袋烧饼推开病房的门后,却被面前大敞的冷窗吹得全身一颤。
偌大的病房里,两架空空的床,没有其他人了。
似要配合她的疑惑,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尖叫,停留在树枝上还未南飞的鸟纷纷扑动翅膀腾飞起来,再下降、坠落,回到最初的归宿。
步云齐刚跟表哥谈完,也准备回京继续工作了,却见表哥看完工作群的消息后,面色变得煞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可惜了……”贺医生有些魂不守舍,喃喃道,“这么年轻的一个丫头。”
“你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的一个病人吗?”他叹了口气,甚为心痛,“刚进医院的时候就被诊断出卵巢早衰、盆腔粘连、器官缺血性早衰……才二十五岁。”
“就在刚刚,跳下去了。”
步云齐心头没由来地一慌,捏紧了盘在手心的一串十八籽,问:“她叫什么名字?”
“这我怎么知道。”话虽这样说,贺医生看出他的心思,还是托人查了一下。
半晌,他才收到那边的人答复,头抬起时脸色都称不上太好。
“兰绥礼。”他缓缓念了出来,明显感受到面前的人周身的气场变了。
李岁澜,兰绥礼。
那把悬在脑袋上的审判之剑还是落了下来,利落、冷彻,让人痛得失去任何知觉。
有那么几个瞬间,步云齐遗忘了呼吸。
那串陪伴了他多年的十八籽忽地断裂,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办公室内静得落针可闻,贺医生也不知道能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
忽然,呼啸的风声疯狂拍击着玻璃窗,响起一阵阵清脆的响动。
步云齐僵着脖子缓缓望过去。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一片片洁白的雪花掩盖住了天地所有声息,茫茫无际。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在此时不约而至。
……
……
“赶集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烧饼还热乎着,你路上记得多吃几个垫肚子。”
“推车重不重?要不我还是喊幺老伯去吧。”
岁澜听养母絮絮叨叨说了大堆话,终是无奈地笑了笑,说:“妈妈,你别担心,我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只是去卖个饼而已。”
李春华还是有些不放心,往常都是岁澜陪着她一起去集市上卖饼的,再刁蛮的食客也能应对。要不是她前些日子在坡上摔断了腿,家里又实在需要有经济收入,压根不会放才十七岁的女儿独自去鱼龙混杂的集市上。
岁澜带上所有物品,欢快地出门了。
正是盛夏,蝉鸣声阵阵,两旁是随风翻涌荡漾的翠绿菜海,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田野与青梗交映的画面。在田野尽头,矗立着一栋栋砖瓦矮房,隔着远远距离好似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喝声。
三天前,岁澜重生了,回到了高三这一年。
彼时家里的店还没垮,妈妈还没生病,自己还没有高考失利、没有被关进那间黑漆漆的地下室里……
身体是健康的、强壮的,年轻又充满朝气,不必整日躺在病床上等死,可以活蹦乱跳地到处走。
岁澜一路哼着欢快的小曲,很快推着小车走进了集市。
云州地处西南边境,经济发展迟缓,但物质文化丰富,自然环境清幽,近年来被逐渐打造成旅游胜地,政府允许开设多个集市也算是形成了特色风景线。
正是早上六点,周末来赶集的人还不算太多,岁澜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她先打开折叠桌,摊开洗得发白的桌布,再将装在小筐里的烧饼整整齐齐摆上去,再罩上油纸维持热气。五十个烧饼不算多,也够卖一段时间了。
最后打开设置好的大喇叭,摁下按钮,发出响亮的吆喝声:“烧饼烧饼,刚出炉的云州烧饼哟,又香又脆,价格实惠——”
惊得旁边卖水果的摊主扬了扬眉毛,见是个小丫头,乐呵呵笑道:“小妹妹,怎么就你一个人,家里的大人呢?”
岁澜很想说你看起来很像个人贩子,涌在嘴边的话拐了个圈,眨了眨眼,俏皮地问:“叔叔,吃烧饼吗?可香了。”
只见朴实的篮筐里堆着整齐的小饼,油面光滑亮泽,脆皮薄透,还撒了香香的黑芝麻。
一个小烧饼能有多贵,摊主深知不能在小孩子面前显得吝啬,一口气买了三个。
一个三元,三个九元。
烤得焦脆的梅干菜肉馅被金黄酥薄的外皮裹着,咬下去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油脂香在舌尖弥漫开的瞬间,热气混着肉香、菜香与麦香席卷口腔。摊主一大早都在忙活,本就饿了,直接连炫三个停不下来。
“我要是个卖饼的,现在早就急了。”他嚼着最后一口酥脆的饼皮,由衷说了句,“味道确实不错啊。”
烧饼算是云州本地人从小吃到大的美食了,正因为变得普遍,也更注重其中的手艺功夫。内馅风味、饼皮擀制和烤制程度
“那当然,我家这做烧饼的手艺可是从祖上传下来的,绝不外传。”岁澜不忘推销一把,“叔,你以后要是遇到了想吃烧饼的,别忘了今天吃到的这三个饼啊,我家店就在前面,叫李家烧饼呢。”
打开生意销路第一步,扩大知名度。
哪怕现在只是几个人知道,但只要食物做得好吃、用心,抓住了食客的胃,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就能传出去。
岁澜还记得上一世整日摊在床上,偶然听见新闻里提及云州的烧饼经济发展得火热,不止是在本地、全省传开了名声,还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游客前来购买打卡,在国外也开了销路和产业链条,好几个食物品牌都是靠做云州烧饼翻身的。
联想到上一世,几乎是生理性的,岁澜下意识捂住腹部,大脑的记忆翻涌,飞速闪过一幕幕被鲜血染透的画面……
“丫头?小丫头你咋了?”
耳边及时响起焦急的呼喊声,岁澜的心神被拉了回来,她面色还苍白着,扯开了一丝笑,说:“小事儿。”
她垂下眼,掩下眼底一闪而逝的冷厉。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
但既然上天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必然要牢牢把握住,无论是家里的烧饼店、妈妈的病,还是自己今后的身体掌控权……
她都要把这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而且,势必要让那伙人付出代价……
“诶,话说你知道不,听说咱们云州过段时间有电视台的人要来拍纪录片呢,说是什么记录非遗文化。”提到这,摊主神色自豪起来,“我大云州也是要好起来了啰。”
岁澜怔住,比回忆起这档纪录片信息更快的记忆是……那个人清晰的面容。
八年前,还是默默无名的云州城,来了一批京市的人。
那也是她第一次遇见步云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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