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时寂静。
对着众人各异的视线,虞嫣笑了笑:“嫂嫂这个主意,真是……妙得很呢。”
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邓安宜的心彻底放下来,解释道:“府上的情况想必弟妹也知道,除了二郎颇得圣心,世子和三郎都是不成的。素日里支应婶婶他们的银子,大多都是从二郎的资产里出,如今只是换个方式罢了。”
她一笔一笔给虞嫣算账:“一年的吃喝,仆从的月例,再加上人情往来,四千两怎么也是够的。三家总共也就一万两银子,对二郎来说不成问题。”
二房老爷是昌平伯嫡亲的弟弟,自然要比三房四房给得宽裕些。邓安宜真心想把这桩麻烦事推出去,算账的时候也不藏着掖着。
三房和四房夫人在旁边听着,虽然略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忙不迭地点头应承着。
二房夫人李氏笑了笑,对眼前的情景并不意外。
她丈夫可是昌平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自然要比三房四房更亲近,该拿的好处,也得比他们多才行。
听完这份说辞,虞嫣在心底悄悄冷笑了一声。
怪不得她上辈子被邓安宜哄得团团转,直到后面吃了大亏,才发觉这位嫂嫂不是个好心人。任谁诚惶诚恐地嫁进昌平伯府,听邓安宜这么一说,不感激涕零地答应她的提议。
外头瞧着花团锦簇,给了她用钱的自由,暗地里却是连本带利地从她这儿往出讨银子。
一万两属实不算多,伯府人丁兴旺、仆从众多,人情往来也多,每年的花用比之翻个五倍都不止。裴衍又简在帝心,哪里能缺了这一万两。
可经历了上辈子有苦说不出的那几年,虞嫣怎么会不知道这背后的阳谋。
光日常的吃穿用度就要一万两。三房姑娘出嫁,全家人齐刷刷地来伯府哭穷,拿走了两千两的添妆;二房长子不成器,李氏想花钱替他买个虚衔,也求到了虞嫣面前;嫁娶丧葬、进学入仕……最后连二房老爷纳个妾,李氏都敢和她开口要银子。
但凡有不称心的地方,李氏就带着妯娌去赵婉清面前哭,满口都是她这个公主瞧不上他们这些破落户,连打发人的银子都不愿意掏。
虞嫣被逼着出了一笔又一笔,直到有回被外出归家的裴衍撞个正着,才终于止住了几房借着各种名目找她要钱的风气。
但她和众人的关系也彻底闹翻。逢年过节,李氏有意无意的挤兑和冷落,都让她烦不胜烦,连带着对伯府也越发厌烦。
邓安宜说得口干舌燥,才终于止住了话头:“我方才说的,弟妹觉得可好?”
她自觉准备得天衣无缝,虞嫣原先好歹是个亲王嫡女,定然不想过天天向账房伸手要钱的日子。只要虞嫣答应了,后续几房的事情,可就彻底不归她管了。
至于裴衍连带着的那些好处……难道他们夫妻俩还能避开全府的人吃独食不成?还不是要乖乖分出来。
可出乎她所料的,虞嫣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对着她笑得羞涩,语气却坚定:“嫂嫂说的,当然不可行。”
“你答应就好,往后你们夫妻两个……”邓安宜的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脑袋有些发懵,“为、为什么?”
虞嫣语气温柔,似乎并未觉察出邓安宜心里的小算盘:“从前都是这样的旧例,偏我嫁进来之后改了,这样的事情,我可不敢做。”
“无妨,你……”
“况且,”虞嫣打断她的话,看向前方坐着的赵婉清,“侯爷向来孝顺,一心只想把进项都交到公中,想必不会在意这银子是谁用去了。这份心意,母亲应当是知道的吧?”
赵婉清垂了下眸,看着桌上虞嫣方才恭恭敬敬奉给她的茶水,好半天才笑了一声。
她抬起头,仔仔细细地审视着虞嫣,从清丽的眉眼,再到腕上的翡翠镯子,突然发现自己这位新儿媳,并不像外表那样柔弱可欺。
看来……京中传言不真。
她笑了笑,像是最通情达理的婆母:“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既然这法子行不通,那就还按老样子来吧。”
邓安宜急忙劝阻:“母亲……”
“好了,我知道你也是好心。”赵婉清轻飘飘就把她堵了回去,顺便将此事盖棺定论,“既然一切与之前无异,就不必大动干戈了。”
这是敲打众人不要随便嚼舌根了。
虞嫣垂首应声:“母亲教导的是。”
邓安宜有些不甘心,却也不愿意在弟媳面前露出马脚,挤出笑意和虞嫣说了几句好话,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为了你们好”的样子。
虞嫣也没想和她撕破脸皮。左右还要在伯府住两年,以后相处的日子多了去了。
二房等人才不管这钱是谁出,只要结果是好的,他们就嘴巴甜甜地接受。只有二房夫人李氏朝邓安宜这边瞥了一眼,又很快地转回去。
说的乏了,赵婉清就让她们先回去。
虞嫣落在最后,慢悠悠地往回走。邓安宜凑过来的时候,她也没特意避开。
“弟妹刚嫁进来,若是有哪里不熟悉的,就让二郎带你走走看看。”她笑吟吟地打趣,话刚落地,就又连忙改了口。
“瞧我,这都忘记了……二郎那人性子冷,你们一时半会儿有些生疏也难免。你若是闷了烦了,尽管来我这里说说话,也好打发时间。”
听丫鬟来报,昨夜裴衍可是进婚房没多久就转身去了书房,想必是虞嫣哪里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也难免。任谁圣眷在身,京中想联姻的人家数不胜数的时候,被赐了个有名无实、身份尴尬的亲王之女,都有不了好脸色。
若是上辈子的虞嫣,早就又羞又怕,冥思苦想怎么样才能让裴衍回房睡了。可如今重活一世,虞嫣哪里还在乎这些?
裴衍那人的心就是个冰疙瘩,她捂了三年都捂不化,还是留给以后的有缘人,叫别人去捂吧。
她越想越气,看见前头等着的裴裕裴衍兄弟俩时,心情依旧不爽快。
上辈子裴衍有等过她吗?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虞嫣蹙眉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
前方,裴裕一眼就瞧见了妯娌二人,朝着裴衍笑了笑:“天一热,母亲就容易犯困,我就猜到她们说不了多久。”
裴衍眉眼沉冷,并未出声。
裴裕无奈地摇头,伸手想拍一拍他的肩,却被裴衍躲开了。
他也不恼,只是颇有些意味不明地劝道:“兄长知道你对这门婚事不满,可再怎么样,那也是陛下亲封的公主,容不得你作践。”
裴衍眉间微拢:“是我向陛下求娶的公主。”
裴裕了然地朝他笑了笑:“陛下和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对着我这个兄长,你就不必替陛下隐瞒了吧。”
手里有实权的藩王,除了寿王苟延残喘,哪个不是身首异处,早就没了性命?既然陛下不想落个杀尽叔伯兄弟的恶名,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不能道出实情。
他满脸万事了然于胸的表情,仿佛全天下就剩他一个聪明人。
裴衍按了按眉心,不再和他多言。
随着虞嫣几人慢慢走近,他才又开了口:“看来公主与嫂嫂十分投缘。”
早上还踯躅着不想去敬茶的人,现下对着嫂嫂邓安宜倒露出了笑容,眉眼间一直笼罩着的愁绪也减淡几分,不似初入京时那般娇怯可怜。
裴裕还想和他聊几句公务上的事,此时突然听裴衍提起,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虞嫣和邓安宜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邓安宜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虞嫣转过头朝她笑了笑。丫鬟们退后一步,显然是不想打扰两位主子聊天的好兴致。
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昨夜公主入府后,邓安宜就说要试试她的深浅,想必今日聊过以后,颇为投契。
“是,我也是第一次见你嫂嫂与旁人说这么多话……不过她是长嫂,多照顾照顾弟妹也是应当的。”
许是爵位和官位上都被裴衍压了一头,平日里,他总喜欢仗着兄长的身份指指点点,语气也老成得很。
裴衍显然已经习惯了,并不多理会。只是看着虞嫣脸上的笑容,斟酌几下,还是开口道:“公主长居江南,进京时日也短,还望嫂嫂能多来陪她说说话。”
他向来寡言少语,如今破天荒说了这么长一堆,裴裕都颇为稀奇地看过来。
虞嫣刚虚情假意地应付完邓安宜的“锥心”之语,甫一走近,就听见裴衍真心诚意地发出邀请。
偏偏邓安宜打蛇随棍上,热情得很:“二郎这话就说的见外了,我必定好好照顾公主。”
虞嫣冷笑一声。
裴衍朝邓安宜轻轻颔首,冷不丁听见低低的一声气音,低头看向虞嫣,却发现她仍旧是刚才的样子。
许是昨夜在书房没睡好。
裴衍又按了按眉心,将此事揭过去了。
他本就不是多事的性子,方才也只不过是瞧见虞嫣的笑容,才嘱咐了那么一句。现下便彻底收回心神,不再多言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邓安宜站不住,便带着裴裕一块儿走了,只剩下裴衍和虞嫣这对半生不熟的新婚夫妻站在原地,相对无言。
两人慢慢往回走。
“侯爷等下可要处理公务?”虞嫣想起小厨房的事,率先开口道。
大盛朝官员新婚有三日休假,为显亲近,皇帝又给裴衍翻了一倍,许他在家多休息几日。
可裴衍哪里是闲得下来的人,得了虞嫣无需拜访堂舅徐家的话,便迫不及待地回归官场,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上朝了。
裴衍颔首。
许是觉得自己态度太过敷衍,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就在书房。公主若是有事,尽可以让人来寻。”
语气冷清,听起来不像是细心叮嘱,反倒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虞嫣听了倒没什么感觉。
裴衍的冷言冷语她上辈子听得够多了,现下对着那张俊美冷淡的脸,也能毫不阻塞地说下去。
“我原是想和侯爷商量一下,在院子里设个小厨房的。”她又挂上了那副温婉的笑,“厨房在东边,夏天还好,若是入了冬,拿一回膳食麻烦得很。”
今日早膳时,小丫鬟们就提过厨房在哪儿,虞嫣倒也不怕他怀疑什么。
裴衍的目光果然转了过来,对着这个提议,未置可否,只是眉心微拢。
虞嫣心里“咯噔”一声。上辈子她没想过这样做,自然也不知道裴衍的看法,如今瞧他的意思,难道是不愿意?
“家中没有这样的旧例。”裴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虞嫣轻咬朱唇,还是把话说完了:“侯爷每日还要早起练武,若是院中有个小厨房,用膳也能方便些,不至于误了上朝的时辰。”
她没想过裴衍会拒绝,便匆忙寻了个借口,等着他的回答。
裴衍默了默。
他从未想过另设小厨房的事,一来是不需要,二来也是嫌麻烦,可虞嫣第一次向他要些什么,他不该拒绝。
虞嫣本就白皙的脸在日光底下更加耀眼,眼尾下痣略浅偏棕,眉眼干净,抬起头看人的时候,少了几分脆弱,添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期盼。
“一切听公主的便是。”裴衍没在这件小事上纠结,点头应了她。
得偿所愿,虞嫣才终于对裴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多谢侯爷。”
“不必。”
虞嫣连脚步也轻松了不少,待到了书房门口,她还有心情和裴衍告别:“那侯爷先忙着,我就不打扰了。”
裴衍没有立刻进去,看着她的神情略有些复杂,连和他在一起三年的虞嫣,也不大能看清里面蕴含的意味。
虞嫣等了等,还是没有等来裴衍的话,便自顾自地回房了。
鹤春连忙给她倒茶:“晒了半天,公主快喝杯茶解解渴。”
虞嫣让她们两个也赶紧歇着,都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她累了,她们肯定更累。
鹤秋一点都不累,甚至还有心情打趣她:“公主怎么知道侯爷有早起练武的习惯?莫不是怕奴婢们笑话,背着人偷偷打问的吧。”
她语气促狭,鹤春也跟着一块儿笑起来。
“啊?”虞嫣这下是真的懵了,对着她们两个一脸兴味的表情,说不出一句话来。
难道她能说,因为上辈子,除了新婚第一日,裴衍每天都早早醒来,在练武场耍过枪法,再冲个冷水澡才去上朝吗?
虞嫣犹豫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
鹤春笑道:“公主若是想知道侯爷的事,下次让奴婢们问就行了,奴婢们哪儿敢笑话您呀。”
虞嫣被她们俩闹了个大红脸,不知怎的,突然又想起来裴衍那个复杂的眼神,和最后斟酌好久都没说出口的话。
裴衍不会也以为,自己对他满意得很,特意找人问了他的起居吧!
这可不行!她才看不上一个冰疙瘩呢,等三年一到,她就带着鹤春鹤秋搬出去,再不用见到他那张冷冷淡淡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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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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