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十三年冬,上京城一夜间渡了雪,行人呼吸间,能依稀瞧见枯木间升腾而起的缕缕白雾。
朱红宫墙高耸林立,将高低错落的宫殿团团围住,结冰溜子的屋檐下,殿门却是紧紧闭着。
琳琅阁内炭已烧尽,宫人们噤若寒蝉地守在一旁,目光紧紧跟随着殿内着华贵罗裳、赤足而立的女子。
“林姑娘,太子殿下说待他处理完事就来陪您。”最近的那位小宫女的声音细如蚊呐,袖下的手指不安地绞在身前。
一个时辰前她们去请太子时,得到的便是这套说辞,其中的疏离推脱之意,可见一斑。
女子抬眸发出一声轻嗤,漂亮的琉璃瞳里浸满了冰冷:“他苏驰费尽心机剿我林家满门,此刻却又不敢见我。”
“胆小鼠辈。”
空气中一片死寂,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恐怕这全天下敢如此直言太子名讳的,也只有眼前这女子——林国公嫡女林姝妤。
太子殿下还在亲王时期,就与这位林姑娘交好,自她入宫后,太子更是倾其宠爱,以至其风头更胜过后来的太子妃。
要知道——
这位林姑娘可是嫁过人的。
“林姑娘,殿下对您总归是偏爱的,国公府出事,殿下也没.............”
啪地一声脆响,林姝妤手上的木书简落了地,她眼光凌厉扫过,那小宫婢便被吓得即刻跪软在地。
自国公府出事以来,琳琅阁里的宫人可算是领教了何为脾气不好了。
只要太子殿下步入这东宫偏殿的小院,便立即有书简花瓶之类的东西砸出来。
整日整夜,东宫内都是叮叮当当的脆响。
除却性格里的蛮,林姝妤却偏生了张能容她作天作地的脸,明艳绮丽有余,眉宇间气度天成,不怒自威,宛若一株骄傲盛放的牡丹。
在众人以为她要借题发作、纷纷提心吊胆之时,只听这位贵女轻叹了声:“罢了,你们去帮我传话,就说——我很是想他,有话想同他讲。”
女子状若无意地拢了拢耳后的发,手再放下时,袖口下却划过一抹寒光。
三月前,林国公因私贪税银获罪,致使军费告警、粮饷短缺,太子苏池亲自带人抄了这位昔日恩师的家,男丁斩首、女眷流放,林氏一族如今便只剩她一人,被困在这东宫,做一只余生无望的金丝雀。
林姝妤端起茶盏轻抿了口茶,眸光轻动,她望着苏池的带刀近侍齐穆离开的背影,眼底逐渐一片冰冷。
她爹,是被冤枉的。
苏池以亲近她为名,实则暗中结交与她林家来往密切的世家,又在获取支持后,将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林家一脚踢开,反安上了个罪名意图将其铲除。
真是好心机,好手段,怪她溺于情爱,瞎了
眼没识破此人的真面目。
这时,一阵步摇璎珞珠翠交织的叮铛脆响传来,头顶凤冠、身披鎏金绣罗裙女子踱步而来。
“太子妃娘娘,殿下说过您不能踏足琳琅阁——”林姝妤身侧的宫婢急忙上前去拦挡。
“无妨,本宫也就是与妹妹来说几句话。”穆青黎笑起时仿若春水绽开,很是温柔,其身后的宫女太监却将琳琅阁的宫人团团围住。
林姝妤瞥她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
穆青黎也不恼,提着规矩的步子缓缓行至林姝妤身边,瞧了眼她那交叠起的腿,**如玉的足,轻笑了声:“上回我们说到哪了?让本宫回忆回忆。”
“说到林国公到死也没敢信,他的死,竟是由他亲近的小辈、他女儿全心信赖的心上人一手造成。”
林姝妤袖口下握着金钗的指节发白,这些话,她已数不清这三月来有多少人想方设法要让她听见:
太子妃的亲爹穆太尉将林国公贪污和残害忠良的罪证交与朝廷,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未因林国公曾是其师长便有所纵容,反而主动请旨与穆太尉一同除奸。
可她爹爹一生清正廉明,又怎会做那贪墨军饷、误了战时的糊涂事?
偌大的琳琅殿寂静无声,穆青黎见林姝妤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她掩下对那份清高和自若的嫉妒,轻笑着起身,纤手轻抚壁挂上的画像。
精致裱装的羊皮纸上,穿着烟霞蜀锦流云袍的女子立在上京汴河的石桥上观月,峨眉弯弯,唇瓣轻抿,只是世家贵女礼貌性的一笑,却也让画中人看起来高不可攀、尊贵无比。
“阿妤,本宫曾经也很羡慕你。”穆青黎偏过脸来,抬手拢了拢梳得一丝不苟的鬓发。
“有优渥的家世,恩爱的双亲,还有——阿池。”穆青黎似是怅惘地一叹:“只可惜,现在的你,什么都没有了。”
“林国公、国公夫人、世子——他们都死了,国公府,只剩你了。”
林姝妤心口猛然一颤,双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要将地踏穿。
她冷眸静静睨着她,眼神里却写满了怜悯。
穆家协太子查证国公府罪证,肃清朝廷蛀虫,借由此事,穆家在朝地位更是稳固如山。
然而——再多的门楣荣光,也掩盖不了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的腐烂内里。
穆青黎指甲从画上擦过,她嗤道:“妹妹,可知本宫方才在殿前看见了什么?”
林姝妤斜眼睨她,又轻轻收回目光。
她身为世家贵女之首,从小以与公主等同的规格养大,从未学过讨好二字怎写。
三年前,她入宫后不久,就得到了苏池娶穆青黎为太子妃的消息,她与苏池赌气三月后终究为爱妥协原谅,但她坚持不要侧妃名分,只是伴在苏池身边。
若无正妻位,她宁可不要。
就像她懒得听整日苦心钻营、自降身段的人多说一句话。
穆青黎,便是其中一个。
望着林姝妤神色淡淡、高高在上的姿态,穆青黎恨得牙痒痒,她攥着茶盏的手指收拢,目光如毒蛇般盯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顿:
“顾如栩,他回宫了。”
话音落下,林姝妤眼神出现一丝变化。
顾。如。栩。
因林国公府贪墨军饷案牵连,时在东征的定远将军顾如栩被胡人围困萍水,此一役死伤惨重,身为军中统帅的顾如栩下落不明。
那个——与她成亲三年,宛若寒冰的前夫。
穆青黎注意到她神色有异,笑容更深了些,她将茶盏里的浮沫撇去,轻声道:“顾如栩他.........谋反。”
绵软的声音在大殿回响,宛若针落地般轻飘飘,却直扎人心。
林姝妤袖袍下的手一抖,金钗差点落了地。
在她的认识里,她的这位将军前夫,生命里除了带兵打仗,再无其他。
顾如栩的书房里摆满了兵书,陈旧的衣柜里,除却几套水洗发白的常服,便是带着血气从未散尽的盔甲。
且不论她虽与这位寒门出身的将军前夫关系不好,单凭林家案连累了他吃了败仗,她心中终是有些愧对的。
但话说回来,顾如栩受皇恩,吃官家饭,除了带兵打仗,生活爱好再无其他,这样寡淡如水、简单至极的一人,又怎会谋反?
这时,耳畔再度传来穆青黎的轻笑声:
“顾如栩啊,未经应允,带兵入京,求陛下放你出宫,陛下不允,他竟拿刀横在殿前。”
声音里带了一丝残忍的天真,穆青黎拨弄着指尖的蔻丹,笑道:“阿池亲自带御林军剿了他,此等不臣贼,是该赐死——”
林姝妤只觉穆青黎的声音愈发渺远,心神怔忪间,掌中的金钗落了地。
永定七年,陛下亲旨,将林国公嫡女、世家贵女典范林姝妤,指婚给寒门出身、却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顾如栩。
为拒婚事,她在家中大闹一场,但终是圣上指婚,抗争无果,她怀揣满腔的怨气嫁入定远将军府。
她看不惯他山野出身,一介草莽,对他的看轻和厌恶溢于言表。
他自也待她冷漠,除却用富贵荣华满足她这个将军夫人该有的体面,其它别的,他便再给不了。
三年期满,她任户部员外郎的哥哥在朝廷站稳脚跟,她奔赴苏池的心思再按捺不住,主动向顾如栩提出和离。
那时,顾如栩在距上京足有千里之遥的临川剿匪,她却一刻也等不了,让他三日之内务必回京。
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懒卧于银狐裘铺盖的红玉髓石床上,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敲着翡翠几案,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对他说出和离二字。
顾如栩身披的玉白锦袍被风扬起一角,林姝妤注意到,那典雅矜贵的素袍下沾染血色的鹿皮靴。
她正心里计较他的战靴会否弄脏她的虎皮地毯,便听到此人不带感情的应声。
顾如栩那样的人,该是厌她厌至了极点,才会在她提出和离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她的美貌在整个上京都享富盛名,若是正常男人,有个如此体面的妻子在家,要扔掉时,也是会犹豫三分的。
而他定是躲她都来不及,才会同意得如此痛快。
加上受国公府贪税案的影响,前线辎重无法保障,以至于顾如栩大军惨败,不明真相的他定对国公府的每一个人都恨之入骨,自然也包括了她。
当然,他最恨的,一定还是她。
这个昔日对他不屑一顾、成亲三年没有给过他一天好脸色的前妻——
一个与他所出身的寒门、该是势不两立的世家贵女。
给他一段被人耻笑的婚姻,又因她家事牵连,将他爱重的将士永远困在异乡的黄土。
这样恨她的前夫,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又怎会千里迢迢归京来寻她呢?
只怕寻她,也只为了大肆嘲笑或折辱她罢了。
想到这里,林姝妤莫名觉得安慰,她冷冷看向穆青黎,扯动嘴角:“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会信你?”
穆青黎瞥见林姝妤的失神,笑着从地下捡起金钗,递到她的手上,又将她的手指根根合拢。
“阿妤,你现在这幅狼狈模样,昔日的同窗好友,却无一人为你说话,阿池他在那个位子,终究是左右为难。”
“谁能想到,最后一个来救你的,竟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寒门小子,还是你从未放在眼里的前夫?”
她笑得畅快,神色又忽地讳莫如深,“阿妤,你生性高傲,身边却从来花团锦簇,但谁能想到,你最终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可怜呐——可怜——”
林姝妤握着那根金钗,手心却比那钗更寒凉。
“闻到这血腥味了么?”穆青黎笑看着眼前人泛白的指节,“其中便有你那可怜前夫的,可惜他到死,还在念你的名字,而你却连一个正眼都未给过他。”
“你不是恨他么,恨他娶了你,让你和阿池修不成正果,但如今看来,你与他才是最为相配。”
“死了的孤魂野鬼,一起下地狱,做对野鸳鸯不好么——”穆青黎定定地望着她,“而本宫,会和阿池百年欢好,朝共白头。”
“说完了么?”林姝妤不耐地打断,眼里敛着高高在上的冷傲,肩头却不自主地微微发抖。
袖口下,她握着金钗的手已血肉模糊,冷风从袖口灌入,将痛感驱得聊胜于无。
见状,穆青黎脸上露出点意味深长,她看了眼身旁婢女,立刻有人将什么东西呈了上来。
“这会儿阿池已派人前去将军府抄家了,本宫特意令人给阿妤你带回来一件礼物。”她笑着将一卷轴塞在了林姝妤手里。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林姝妤皱眉将那卷轴打开,目光却在触及那血文的瞬间凝固:
臣恳请陛下念及臣多年为吾皇鞠躬尽瘁,忘乎生死于外之情分,庇佑吾妻阿妤平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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