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似乎已是第二日的正午。
谢君冉是被风声吵醒的。
覆雪峰常年冰封,气候恶劣,这样的情况在上一世并不少见。她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缩在暖和的被窝里,听着房间内茶水翻腾冒泡的咕嘟声。
我居然真的重生了。
谢君冉有些不敢相信,离开了痛苦宛如大梦初醒。
她翻身而起,肚子已经饿的受不了,既然已经到了饭点,那就勉为其难去玄玑宫吃顿午饭。
上一世的她鲜少去这些人多的地方,倒不是怕人,只是觉得恶心。
看着那些笑容满面的仙人们,她总会感到一阵恶寒。
这些欺软怕硬的东西,不接触反倒是好的。只是可怜了她的两个徒儿,被迫挡在她的身前,默默承受了几近所有的流言蜚语。
谢君冉坐在铜镜前,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她向来一袭素衣,从不施粉黛,将满头墨发披下,哪怕只简单地在脑后半挽,都是天生一段风华。
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孔,她含羞带怯地笑了笑。
“老娘长得怎么这么美呢,幸好重生了。”
得意洋洋的学尹长老刚刚满面春光地出了门,方才精心打理好的超自然氛围感发型瞬间被风雪吹的稀乱。
“靠,太久没回来,忘施咒了。”
骂骂咧咧的学尹长老只能原路返回,重新把头发丝一缕缕排布好,确认自己的脸蛋达到了完美状态,又小心翼翼念了段咒保护自己的发型和穿搭,精挑细选了一面和今日造型最搭的油纸伞,在铜镜前来回欣赏了半天。
“完美。”
谢君冉笑眯眯地迈出门,看见熟悉的满目肃白,漫天雪花,她陶醉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风雪气息。活着真好啊,上辈子怎么没觉得这些普通的地方这么美好。
去玄玑宫的路基本被雪封上,只能想办法御剑。怪不得覆雪峰被评为“条件最差的宿舍”之首,想到这里,谢君冉一阵心酸。
她的徒弟们没有一个有神武,来回山路全靠徒步,这样的大雪里,她们每日给她送饭,却从未叫过一声苦。这些东西,她在上一世似乎从没有想到过。
想到这里,谢君冉默默放下了准备召剑的手,在漫山遍野的纯白,一深一浅的按记忆走下山路。
下了峰后,气候明显正常了起来。也渐渐能看见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仙门弟子,都是在往玄玑宫的方向去。
那些仙门弟子看见谢君冉,都表现出惊讶与错愕。
甚至还有些胆大包天的弟子开始议论起来,刚开始还能勉强忽视,可越到人多处,那些议论的声音明显超出了寻常的范围。
谢君冉在心中纳闷,自己上辈子有这么高的讨论度吗?
她本来就脸皮薄,被这么一议论,又碍于身份,不好直接骂回去,只能越走越崩溃。
“下次出门我绝对要带个斗笠……”
她绝望地想。
终于看见玄玑宫的大门,朱红色的仿唐建筑,恢宏雄丽,相当吸睛。这里是整个守清司的主道,层峦叠嶂,檐牙高啄,鹤鸣虎啸,四处皆是流光溢彩。
弟子们身着青衣,清一色的束带碧封,一眼看去,能明显判断出这是声名显赫的大宗门。
谢君冉没有将目光分在那些漂亮建筑漂亮人上,只是在心底流露出些许悲哀。
索性这里人多眼杂,不比方才那样引人注目,她这才感到略微地轻松起来。
饥饿使嗅觉变得格外灵敏,还未走至殿内,就能闻到一阵一阵飘溢出来的肉香菜香,馋的她眼冒绿光。
玄玑宫的伙食在整个仙界都是出了名的,人界中不乏有许多吃不饱饭的穷苦人家为了口腹之欲将孩子送来修仙。这也怨不得他们动机不纯,普通的寻常人家哪里吃得起鹿茸人参、鱼翅燕窝,那些上品的奇珍异兽更是连见也不曾见过。
谢君冉悄悄地排在队伍的末尾,有几位弟子注意到她,都流露出惊奇的神色,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她试图通过努力忽视掉他们口中的话语。
她也不想听的,但是这耳朵没法捂啊。
其实无非也就是些废柴孤寡一类的字眼罢了,谢君冉自暴自弃地在心底安慰道。
可她听了一阵,猛地捕捉到几句不对玄劲的话。
“……体罚……小徒弟……”
“差点……”
“……过分……”
什么什么什么东西?
谢君冉终于没忍住,瞪着眼看向他们。
那些小弟子看见她凶巴巴的望过来,都惊慌失措地移开视线,有些甚至连队也不排了,飞快地钻进另一端的人流中。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心想或许是听错了呢。
飞快挑了几道菜,她便立马往角落里缩,可绕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少的地方,只能若无其事地挑了个空位坐下。
她忽视掉周围人投来的诧异目光,自顾自的大快朵颐起来。
吃着吃着才发现不对劲,周围的人怎么越来越少,她抬起头微微环顾四周,方才坐在她旁边的弟子都四散而逃。
谢君冉暗叫不好,自己成了聚光灯下的蚂蚱,本来还想默默来,默默走,结果自己这知名度没给这个机会。
她往嘴里塞饭的动作僵硬起来,她一面艰难地咀嚼,一面纳闷。自己上一世来吃饭也确实罕见,但大多数人看见她都是暗暗的耻笑和鄙夷,怎么自己一重生一切都不对头了?
那些弟子们看她的眼神与上辈子绝对不同,谢君冉仔细琢磨了一阵,恍然大悟。她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这些人看她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恐惧。
“……”
那这就更不对了啊?
自己一个废柴长老,又没钱又没权,这些人怕不是疯了才会怕她。
谢君冉机械地往嘴里扒饭,恨不得立马脱身。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鸡腿,她如释重负地起身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尊?”
她慢慢地回过头,只见她的两个好徒儿正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谢君冉一脸尴尬地看向两人的脸,宋知玉和师九怜两人的脸色都不约而同地一阵青一阵白。
这一句师尊是宋知玉喊出来的,音量似乎没收住,惹的周围人全部看了过来。
谢君冉恨不能直接淹死在旁边的饭桶里。
还是师九怜率先反应过来,堪堪挤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看上去似乎快要哭出来。
“师尊,你怎么来了?”
谢君冉也有些崩溃了,她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吐出一句:
“为师难道不能来吗?”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顿时,满堂内数百只眼睛一并望过来,齐刷刷地来观摩这场师徒修罗场。
师九怜干笑了几声:“徒儿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已经为您打好饭了,下次,下次还请让我们为您服务……啊不。”
等到话说出口她才恍然一惊,意识到说错了话。师九怜猛地看向周围,果不其然,这句相当有服务意识的话在周围引起轩然大波。
宋知玉的脸色发青,端着饭盆的手一个劲地发抖。
师九怜更是满脸惊恐地上前差点跪下,只能一个劲的喃喃道“师尊对不起……”。
谢君冉这才意识到她们的反应绝对不对劲,往常自己哪怕并不算与徒儿十分亲近的师尊,但也不至于让她们怕到这个地步。再加上这一路以来周围人的奇怪反应,她在心底暗暗皱眉。
她上前一步,想拽住师九怜的手问个明白。
却见她的二徒弟尖叫一声,扑通一声瞬间跪下了。
“师尊我错了!师尊饶命!我以后再也不私自下山,再也不私藏**,再也不偷偷与女弟子私混,再也不……只求您别把我弄去御情阁,别说三十板……我我我三板就够交代了……”
师九怜跪在地上抖成了筛子,宋知玉看见师妹的惨样,也吓傻了,饭盆一扔也跪在地上。
啥?谢君冉懵了。
哪来的三十板?哪来的弄去御情阁?还有这小王八蛋刚才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围顿时传来一阵难以抑制的惊呼,几乎此起彼伏。
她死死地拧起眉头,这副表情在众人眼里成了她爆发的前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谢君冉在心底崩溃大吼:“都是什么东西!怎么全世界就我一个人不知道!老娘的人设是什么时候从废柴死宅变成灭绝师太的?一觉醒来这个世界都重置了吗?”
“学尹。”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把处于绝望边缘的谢君冉拉了回来。
她回头望去,一位满头银丝的高大妇人正静静地望着她。
“见过掌门。”
谢君冉认出来人后立马俯身作辑。
来者正是守清司掌门,付姝祐。
她是上一世为数不多对谢君冉抱有善意的人,这份恩情一直留存在她心底,可惜还未来得及报答,仙鬼一战爆发,付掌门在第一天便消逝在厉鬼潮中。
谢君冉不会对恩人有什么脾气,更何况来者是宗门内德高望重,极具话语权的领导者。
付姝祐环顾四周,平静地开口:
“用餐时刻,守清司严禁喧哗。”
声音不大,却极富威严和震慑力。方才还在一旁跃跃欲试看热闹的人群马上四散开来,玄玑宫内再次恢复往常的秩序井然。
付姝祐对跪伏在地上的宋知玉和师九怜道:
“两位弟子,请起吧。”
宋知玉和师九怜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胆怯地瞥了一眼谢君冉的脸色。
谢君冉表示六月飞雪,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干好吗。
“请你们将地上的饭菜整理干净,然后自行回峰,我与你们的师尊有话谈谈。”
付姝祐嘱咐道。
二人连忙应下,立刻开始施咒清扫。
付掌门将脸转向一旁满脸疑惑的谢君冉,微微颔首:
“学尹,走吧。”
谢君冉抬起头,看见对方脸上带着毋庸置疑的神色,只好将满腔疑问打碎了咽进肚子里,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付姝祐一路领着她走向正殿,进了内室,她平静地冲谢君冉扬了扬下巴。
谢君冉默默的在另一端的坐垫上盘腿坐下,只见对方居然不知从何处掏出一盘棋来,冲她微微点头。
“听闻学尹长老棋术远非常人能及,我久仰大名,不知你是否愿意同我比试一番。”
谢君冉听愣了。
这是什么鬼?大老远叫她过来陪她下棋?
但对方毕竟是长者,不好驳回。
谢君冉微微俯身抱拳答曰:“不敢当,还望掌门担待。”
她右手一覆,将白子递出。
两人摆开棋局,付姝祐率先出子。
谢君冉的棋艺确实相当精湛,上一世的她不喜出门,往往是一个人缩在家中。后来不知是谁送来一盘制作粗糙的棋,她闲着无聊,每日便自己同自己下对手。
棋技增长后又觉得无味,干脆开始教徒弟们下棋。大徒弟和二徒弟在围棋上都没有天赋,她觉得毫无挑战,渐渐的也就不再强求。反倒是康柯,棋术在和她的对手下愈发大增。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闲着无事,便会叫康柯来陪她下棋。
想到这里,她皱紧眉头,将脑海中的画面驱散,嫌恶地在心底咒骂一句。
刚开始的头几个来回,因为谢君冉的心不在焉,棋阵并没有摆好,被吃了不少子。
渐渐地,上一世关于棋子的回忆重新涌现回来,熟悉的感觉让她的唇边染上浅笑。手中的阵数也愈发紧逼。
付姝祐逐渐落入下风,她却依旧如常,只是平静地重新落子。
棋局步入白热化,谢君冉的白子已经慢慢渗透入黑色的地域,她轻笑一声,缓缓出子。
闲庭信步的一击,却使对方溃不成军。
付姝祐长呼出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
她抬头望向谢君冉清秀端庄的面孔,忽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谢君冉一惊,对方温热手掌的触感传至头顶,她感觉自己像长久蜗居在穴中的冷血动物,忽然感受到一丝温暖。
“掌,掌门……”
她错愕地看向对方,并不理解她的用意。
付姝祐的眼底一闪而过一丝矛盾的情绪,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谢君冉捕捉到那一瞬,尽管奇怪,却也没有细想。只再次拱手道:
“一时运气,多谢掌门教导。”
付姝祐轻叹了一口气,道:
“学尹,你可知我叫你来的目的?”
“不知。”
“你可知方才那些弟子为何显露那样的神情?”
“不知。”
付姝祐的声音猛得冷了下去,又道:
“谢君冉,你可知错?”
谢君冉猛得抬头,毕竟多活了一辈子,她的情绪没有在如同曾经那般外露,却也吃了一惊。
“不,不……”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付姝祐沉重地盯住她的眼睛。良久,深叹了口气。
“我刚才同你下棋便是想告诉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的情绪,是在岁月中浸透的,你若是对弟子这般心狠,也愧对为人师表。”
谢君冉愣了愣神,半晌说不出话来。
什么玩意儿啊?!
这些人都在打什么哑谜,直接告诉我会死吗?
谢君冉在心里忍不住崩溃怒喝。
付姝祐见她还未领悟,冷冷摇头,怒道:
“你居然还未觉悟……御情阁的板子岂是常人能受,而你座下的弟子昨日找到我,硬让哭悲长老生生抽了她三十大板。我苦苦相劝,她却执着地说是自己犯错,有辱师门。
我心想你定是在她身上下了护咒才如此,再加上她情真意切,只好让哭悲动手。”
付姝祐毕竟上了年纪,飞快地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有些气短,在一旁深深浅浅的喘气。
谢君冉呆呆地回道:
“掌门口中弟子,可是康柯?”
“还能是谁?你总共就三位弟子,我先前看你待她们不错便没有过问,那些训令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现如今你居然如此心狠,让那孩子空空硬挨了30板子。我觉得不对上前查看,才发现她几乎已只剩出气了。”
“现如今闹得满门风雨,我让你的另外两位弟子去找你,可怜那两个孩子,看见师妹这副样子又怕又痛,还要硬着头皮来见你。而禀报回来的消息,你居然还有闲情睡觉。我也不怪她们为何不把你叫醒,谁知道你醒了是否又会是一副样子。”
付姝祐一脸心酸:
“那孩子待你不薄,先前是你把她从山下捡回,现如今却闹得这副样子……”
谢君冉半晌没憋出句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什么时候说让她去挨板子了?
她绝望地想。
她明明记得先前覆雪峰训令只有一条惩戒,就是去玄玑宫刷半个月盘子而已,翻三倍也不过是刷一个半月啊……什么时候变成体罚了……
谢君冉暗叫冤枉,但碍于掌门此时震怒,也不好辩解,只能低下头受着。
“事发直到现在,你都从未过问一句。方才我如此点拨你,你却依旧不曾悔过,连徒弟的面都不去见一眼,我之前怎么未发现你如此心狠。”
“守清司向来慈悲为怀,对弟子的教育也多以约束和劝解为主,你却擅自打破,这若是传出去,叫守清司的脸面往哪里放?”
付姝祐飞快地说完一串话,严厉地盯着谢君冉的面孔。
谢君冉欲哭无泪,却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含冤应下:
“我已知错,任凭掌门发落。”
付姝祐到底是真慈悲,尽管方才几欲气到发抖,却也没有太过恨厉,只是冷哼一声,道:
“你的徒儿如今在翠槿庭修养,你去好好照看,其余的事,我会替你解释。希望你是真的知错,下次万万不得再发生这样的事。”
谢君冉微微点头,指尖却在掌心掐出血迹。
让重生后的谢君冉去照看那个小白眼狼,她得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忍住不给她投毒抛尸。
付姝祐见她认错态度良好,也勉强平静下来,只嘟囔道:
“也不知犯了多大的罪过,竟要害得这般毒打……”
谢君冉在心中直翻白眼,多大的罪过,不过是背叛师门欺上瞒下,害得天下大乱战火四起罢了。真是好大的面子,她气鼓鼓地在心底骂道,怎么不干脆直接给她打死算了,这样还有了个好理由斩草除根。
结果现在还要去给人家端茶送水,在上辈子的仇人面前演个好师傅的形象。
付姝祐见她低着头,表情奇怪,只当是她内心愧疚,气也消了大半。
只是狠狠一甩袖子,将棋盘收起,冲她厉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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