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回

屏障后头烟雾缭绕,竟比燃着炭火的外间还热。

沈敬行背靠浴桶边沿闭目养神,并未发现伺候他沐浴的人换了一个。

有一小股温度适宜的水流顺着肩颈徐徐淌下去,冲洗掉他连日赶路所积攒的疲倦,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不知不觉松弛了些许。

靳连珠坐在矮凳上,拿着湿帕子,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裸-露的肌肤。

她打小学得是经商之道,若非多年前那场意外让她与沈敬行结缘,到了待嫁的年龄,爹娘恐怕会依照她的心意寻个赘婿,以便婚后也能让她继承家中产业。故而,她这双手并不擅长伺候人。

沈敬行想必知晓这点,过去一年间,他宁愿唤敛秋服侍,说什么都不肯让她来。

靳连珠有些气馁,总想做出些成绩向他证明娶她没错,可惜沈敬行公务繁忙,一年到头他们统共也见不上几面。她心中怅然,又得强忍着负面情绪,暗示自己多思无益,不如敛神专注手上的事情,眼神却不住的往他脸上瞅。

时至今日,靳连珠仍清楚记得那天的场景。

馆驿那个巴掌大点的院落里栽了一棵长势良好的桃树,沈敬行仰头观察桃花的时候,姣好面容也彻底暴露在她的视野中。

靳连珠始终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觉得胸膛如遭重击,心跳蓦地停滞一拍,她下意识捂住因惊叹而张大的嘴巴,嗖得缩到阿娘身后,仅露出一双眼睛巴巴地瞅着他,暗暗喟叹:怎会有男子的脸生的这么小,硬是比旁人小了整整一圈,墨眉圆眸,瞳仁晶亮,唇红的像是咬破了樱桃流出的汁水,衬得肤色近乎妖冶的白。

分明是一张还透着稚嫩的长相,却因为他面无表情显得有些老成。

靳连珠自打懂事起就没见过这么矜贵标致的公子,一时看得入迷了,失了礼仪。因她盯得太专注且毫无顾忌,惹得沈敬行不悦,他向同行的表妹讨来一面槿紫色绣扇,作势把玩,实则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教她再也瞧不见...

过去多年,待回忆再次涌入心头,靳连珠仍感觉自己正在被淮州的烈阳炙烤着,渐渐烧化了她所有的防线。与当时不同的是,沈敬行成了她的官人,她尽可以大大方方的打量他,而他也不会再赌气遮住脸不让看了。

靳连珠想起他蹙眉抿嘴,板着小脸装成熟,用奶凶奶凶的口吻同她讲“这般不合礼数”,便觉得十分有趣。她心里乐津津的,唇齿间不经意泄露出一声轻笑。

虽被哗啦啦的水声掩盖过去,但靳连珠仍骇得浑身一震,飘忽的思绪骤然回拢,祈祷沈敬行千万别听见。可惜晚了。沈敬行已然察觉不对,睁眼的同时避开她的触碰,伸长胳膊去捞旁边架子上的衣裳试图遮蔽身体,待他发现服侍的人是靳连珠,取衣裳的动作一顿,表情逐渐变得不可思议。

靳连珠亦分外羞赧。

明明是服侍自个儿的官人,怎被他弄得她像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

沈敬行考虑的却不是这些,习得的礼教告诉他,妻子需要尊敬爱护,并非可以肆意指使的仆役,伺候沐浴这等活儿,万万轮不到她来做。

因着旁边的人是靳连珠,沈敬行戒备心松懈,将寝衣挂回原处,然后抽走她手中的湿帕子,启唇想要唤敛秋入内,结果没等开腔,就被带着水汽的湿软掌心捂住了嘴。

“官人别叫。”靳连珠太着急阻止他,整个人儿跪趴在浴桶边沿,上半身贴着沈敬行,单薄的寝衣衣料被浸湿了。一时之间,一些该体会的、不该体会的,他全体会到了。

沈敬行攥着帕子的手指不断收紧,先是垂眸看向水面,猝不及防发现身子某处的变化,他耳尖泛起红晕,眼睫抖得筛糠一般,尴尬的头皮发麻。他不得不转移视线,冷不丁撞见屏障上的鸳鸯戏水图,反倒更加无所适从。

沈敬行没法子,只得重新看向她,似在询问为何。

靳连珠面颊酡红,瞳仁被水雾熏得发亮,相较平时的俏丽又添了一抹含羞的美。她躲开他的视线,难为情地嗫嚅:“若叫敛秋替我,大伙就都晓得我伺候不好官人了。”

闻言,沈敬行眉心微拧。

...他完全没有嫌弃她的意思。

无奈嘴巴被堵着,沈敬行无法辩解,只好用眼神示意她松开。

靳连珠恍然,赶紧收手,重新坐回矮凳上。

沈敬行拧干帕子搁到旁边的木盆里,顿了顿,他从衣裳里头扒拉出一条干净的汗巾,趁靳连珠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罩在她头上,恰巧蒙住她的双眼。

靳连珠不明所以,正准备摘掉,腕子却突然被擒住。

“别动。”

沈敬行扭过脸去,压根儿不敢看她身前打湿的那一块衣料,泛着皂荚香味的水珠从他指尖沾到她手背,顺势滚入袖兜中。反复呼吸两三次,沈敬行才驱散脑中旖旎的想法,得以把话说完:“我要擦身,你且先等一等。”

这话一落,靳连珠呼吸一窒,脸颊火烧火燎的。她搭在膝头的手攥紧,想着来都来了,有些事情不妨一鼓作气,于是干巴巴地挤出一声:“...官人要帮忙么?”

沈敬行整理衣裳的动作一停,耳根红的更厉害了,那抹绯色延续至脖颈,室内的高温叫他呼吸不畅。他暂时顾不上答她,双手撑着浴桶边沿,接着便是巨大的哗啦声响,他出水的幅度太大,水花溅到靳连珠也没察觉,赤脚踩在垫子上迅速擦身,又以同样快的速度穿上衣裳,着急忙慌系衣带的时候,耳畔不合时宜回荡着靳连珠的话。

他转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靳连珠,忽然抬手撤了盖在她头上的汗巾。

说是汗巾,其实更像是一块夏日用的薄帕,靳连珠并非全然看不清外头的景色,反而隔着朦朦胧胧的一层更挠心。沈敬行虽为文官,但幼时为了强身健体也曾找过师傅习武,待年岁稍长一些,他经常入宫陪陛下练习骑射,身板不似其他文臣那般弱不经风,薄薄的一层肌肉反倒更有滋味。

靳连珠嫁给沈敬行之后实打实的尝过鱼水之欢的快活,无奈他太古板,不到计划的日子绝不碰她,就算碰她,过程中亦十分节制,毫无花样可言。

这等隐秘之事,靳连珠无法厚着脸皮向沈敬行提意见,只得咽回肚子里,苦苦熬着。

偏巧今年沈敬行隔三差五就得外出办差,距离两人上一次行房已过去足足五个月了。靳连珠当真不愿去想这档子事,可有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品到了甜头,想再戒掉就难了。

她快要按捺不住体内的那把熊熊烈火,瞳仁热到有些涣散,像极了一颗娇艳欲滴的蜜桃,诱人而不自知。她在他的注视之下揩去面颊上的水珠,温吞道:“这套寝衣是依照永平城时下新兴的样子做的,穿法繁杂,官人恐怕搞不懂,不如让我来...”

说着,靳连珠上手拉住沈敬行腰间松松垮垮的细长带子,距离拉近,她软嫩的脸颊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贴上他坚实温热的腰腹。

沈敬行骇了一大跳,眼睛瞪得滚圆,当下竟忘了推开她,怔怔地瞧着她环住他的腰,从后头掀起衣摆往里摸索暗扣,精准把长绳的一端穿过去,作势要往外抽。

沈敬行及时反手摁住她,制止了接下来更加过火的举动。

受姿势所迫,靳连珠不得不趴在他怀里,贴的太近很难不察觉到某处的异样。她紧张到连呼吸都放慢了,徐徐抬起头看向沈敬行,却意外发现他仍是那副清风霁月的样子,眼底毫无欲-念,衬得她那些小心思简直上不了台面。

靳连珠登时泄了气,为自己不管不顾往上凑的放浪行为感到羞怯,也为自己太不矜持的想法感到恼怒。她原本也是个大家闺秀的,错就错在太思念沈敬行了才会行事不得章法,而且他压根儿没心思同她亲昵,她又何必上赶着闹笑话。

靳连珠不停拧动手腕,试图挣脱桎梏,退回与他相敬如宾的大娘子的位置上。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沈敬行非但没松手,还将她搂紧了一些。

靳连珠意外地看向沈敬行,惊觉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凌厉,嗓音低沉,仿佛刻意压抑着某种情绪:“听母亲说你病了好些日子,恢复的如何了?”

话题转变的太快,靳连珠怔愣一瞬,思绪立马跟上,乖乖作答:“已痊愈了,不过郎中叮嘱要继续喝三日药,方可除根。”

“库中有几味补身子的药材,明儿问过郎中,若效用不相冲,便让小厨房同你的一日三餐做在一起,这样吃起来有滋味,还能补元气。”沈敬行略一思忖,道:“我虽崇尚节俭,但那些都是立给自己的规矩,你不必跟着我受这份委屈,从前怎么来如今就怎么来。只要别过分铺张浪费,我一概不会干涉。母亲那头我自会去说明,你亦无需担忧。”

虽不知他为何在此时提及此事,但靳连珠十分受用他罕见的关怀,冲他扬起一抹粲然的笑,甜甜应道:“好,都听官人的。”

许是这笑晃了沈敬行的眼,让他一时无措就吐露了扫兴的话:“另外,往后不必再买这种繁琐样式的寝衣,穿起来很不方便。”

听罢,靳连珠眼底的光霎时黯淡几分:“...嗯。”

沈敬行意识到说错了话,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讨娘子欢心。撒娇、服软、认错,这些皆不在他掌握的能力范畴内。他所能展示的最大限度的温和,便是在靳连珠准备去取以前那套寝衣时把她拦下,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口吻,告知她:“不必拿了。今晚,兴许穿不上了。”

靳连珠眨巴眨巴眼睛,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她的表情单纯懵懂,似乎没有领悟到他的言下之意,可那双原本抽出衣摆的手,已经按捺不住再次探了进去。

——

夜里风大雨急,嘈杂声切切,下人们唯恐听不见家主传唤,干脆派敛秋和白芷去门外守着。甫一走近,白芷这个耳朵灵敏的便从鼓噪雨声中分辨出异样。

那声音像是抽噎,也像是低吟。

欢愉中掺杂痛楚,还得竭力忍着。

总之,那千回百转的莺啼猛然拔高后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生生堵死了。

白芷不敢多听,耳尖和脸蛋羞得通红,被那股从门窗缝隙里飘出的旖旎烧得口干舌燥。她拽住旁边丝毫没眼力见儿,一股劲继续往前走的敛秋,悄声叮嘱:“就在这儿候着罢。若家主摇铃,我能听得到。”

敛秋这才想起白芷的耳力过人,有她在就不必担心耽误差事,于是乖乖退下台阶。

房中本没有特地灭掉烛火,因两人行事太久燃尽了,周遭倏地陷入漆黑。

绣了鸳鸯戏水图的那扇屏障上潦草挂着几件衣裳,鞋袜歪歪斜斜扔了一路,水渍延伸至落了纱幔的床榻处。锦衾掉出一角,一只瓷白纤细的手无助地挥舞两下,最后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被角,绷紧的骨节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大抵过了半炷香,捂住靳连珠嘴巴的手掌终于撤去,她顾不得擦拭淌出的口涎,乖觉地咬住下唇。凌乱的床榻之上,沈敬行静到仿佛不存在,唯有从靳连珠齿间溢出的吭叽声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响动。

沈敬行热得厉害,前胸后背满是汗水,黏腻的感觉让他十分不适。

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竟还能唤醒几分清醒,支起身挽了半边床帘。

因屋中烧着炭火,窗牖没关严实,寒风从缝隙中源源不断的灌进来,靳连珠冷得发抖。她攒足力气扯被褥,却不知被什么压住了,根本拽不动。沈敬行有所察觉,配合的抬起右腿,单膝跪到里侧,等靳连珠抻开被子后一并进去。

方才被中断的事情得以继续。

“官、官人能不能...”靳连珠眼眶中蕴满泪水,快被摇晃出来。她话都说不顺畅,委实忍不了这份委屈,主动向他张开手臂讨个拥抱,或者,他肯屈就吻她一下也好。

沈敬行抿紧唇,内心挣扎片刻后残酷摇头。

意料之中的反应,靳连珠见了还是难免失落。

她拉高被子遮住脸,泪珠悄然没入发梢。

书上写这事儿是入骨的毒,沾染了就极难戒掉,每次兴到浓时都能让人体会一把活神仙的滋味。可沈敬行看上去截然相反,他话少,几乎不吭声,除去必要时甚至不会过多触碰她,只一味的发泄想尽早结束,倒更像是来受刑的。

不过,今夜相较平常还是有些不同的。

许是太久没行事,沈敬行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逐渐崩溃,饶他如何努力都没法在一时半刻间结束,眼瞅着时辰越耗越晚,他担心她累极了病情又复发,打算就此停止,先让她睡下,他自去处理。

这个念头刚冒出的瞬间,靳连珠松开被褥,身子有往下缩的趋势。沈敬行立即想起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他脸色一冷,制止:“不可。”

这般太不合体统。

他亦不愿意为了自己怡悦而折辱她。

靳连珠顺势回握住他的手,红着脸悄声说:“这样快一些,别耽误官人上朝。”

“不可。”还是这句话。

沈敬行的态度十分坚决,不知是不是恼了她的自作主张,他手上稍一使劲儿,直接把靳连珠拎回被窝,俯身捡起床榻边的寝衣披上,摇铃换水。

候在外头打瞌睡的敛秋被白芷推了一把,冷不丁打了个抖,赶紧振作精神去小厨房提水。白芷同其他几个女婢推门入内,开窗通风、收拾衣物,忙碌时未发出一点动静。

待敛秋兑好水温,白芷垂首上前搀扶靳连珠,不经意间的一瞥,发现靳连珠眼尾泛红,唇上的齿痕还没消,似是无声哭了一场。白芷心下一惊,碍于家主在旁,她不敢胡乱猜测,只得先咽下繁杂的思绪,伺候娘子沐浴。

忙完一切后,闲杂人等离开,房中再次回归宁静。

靳连珠裹着被褥,浑身暖烘烘的,可一颗心却冷得发颤。

方才沈敬行冷脸推开她的场景历历在目,教她无法再以“官人性情内敛,需得多多包容”为由哄骗自己,连同她翘首以待了许久的重逢之夜,都好似变成了可笑的独角戏。

自成婚以来,他们总是这样,顶着亲昵的身份却无法完成一件亲昵的事。有时候靳连珠难免怀疑沈敬行对她究竟有没有真心,若他有,为何处处表现的十分抗拒,若他没有,那六年间出自他手的近百封书信和礼物又算什么。

靳连珠面朝内侧,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宽慰自己:世间夫妻之间哪有不生龃龉的,况且他们聚少离多,不亲厚也是情理之中。总之,日子是一天一天经营出来的,从前在淮州,靳家数十间铺子她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条,如今弥补夫妻关系也一定能成。

靳连珠忍着那事之后的酸胀感撑起身子,取出袖兜里的香囊放在沈敬行枕侧,期盼他醒来后看见,能喜欢这份回礼。

沈敬行紧闭双眼,并没察觉到她的靠近。一路风尘仆仆的归来,白日处理了许多事,夜间没克制住与她翻云覆雨一回,纵使钢铁做的人也熬不住如此折腾,他累得一沾枕头便睡熟了。

这样毫无防备的沈敬行少了几分往日的冷漠疏离,靳连珠舍不得躺回去,借着微弱月光多端详他一会。

二人是同年生,生辰相差不过半年,但沈敬行模样变化却比她多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自从个子抽条以后,他的面部轮廓也随之变得硬朗,鼻梁更笔挺了些,气质愈发凌厉。因着工部的差事特殊,他少不了要风吹日晒,肤色深了些,不似儿时那个惹人怜的白糯米糍了。

大抵是真爱使人盲目,不管沈敬行怎么变,靳连珠都觉得甚合心意。她指尖隔空摹绘一遍他的眉眼,心底的酸涩感渐渐褪去,然后壮起胆子一点点凑近,直至贴上他温热湿润的唇瓣,一触即离。

沈敬行睡得沉,对此无知无觉,反倒是靳连珠心抖的过分。

她缩回被窝,定了定神再探出头,面颊轻轻靠近他肩头,餍足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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