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回

气氛因这话瞬间降至冰点。

周遭伺候的下人们个个儿缩起脑袋,装得跟鹌鹑一般,大气不敢喘。周妈妈也停了动作,看向沈敬行的眼神里充满震惊,不敢相信素来孝顺的家主竟公然同老夫人叫板。

最怕的当属靳连珠。她顾不及感慨,惯来腼腆内敛的官人竟愿意当众唤她的小字“娇娇”,整个人被沈敬行挡得死死的,但不看也能想象到婆母火冒三丈的样子。往常碰见这种状况,他劝解不成,至多陪着她一并受罚,今日到底犯哪门子病症?

靳连珠生怕葛氏待会儿发作起来会让场面变得无法收拾,赶紧拽沈敬行的衣袖,让他先行服软。

岂料沈敬行会错意,反手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以作安抚,继续用水波不惊的腔调说道:“昨夜时辰太晚,儿子想您应该歇下了,故而未去打搅。今日散朝归来,我本打算到碧波轩陪母亲用午饭,却听闻母亲惦记大娘子的身体,特地寻了郎中来看诊。没曾想,不见郎中,反倒看见病人迎着风在站规矩。”

“敢问母亲,娇娇犯了什么错,值得您这样罚她?”

自打老家主过世之后,葛氏便承担起了养育独子跟经营沈家的重任。她惯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将阖府上下治理的服服帖帖。这些年来,沈敬行是她最拿的出手的成就,而今,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因一个商女屡次忤逆她、同她呛声,葛氏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掀翻了手边的茶盏,怒喝:“放肆!谁教你的规矩,敢当众质问长辈?!”

吼得是沈敬行,可言辞中的尖刺分明直冲靳连珠而来。

沈敬行感受到靳连珠轻微瑟缩了一下,他一怔愣,即将暴走的情绪得以及时控制住,所有还没来得及宣泄的不满如同被水浇灭的大火,只余下升起的滚滚浓烟。

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公事公办的口吻,比起为了维护妻子才选择站到葛氏的对立面,反而像个不懂变通的木头,揪住不合理之处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无人察觉到他暗自翻涌又悄然褪去的强烈心绪,便也显得他低头认错的态度格外虔诚:“是儿子鲁莽了。冒犯母亲乃大不敬,待忙完公务,儿子自会去家祠领罚。”

葛氏冷哼一声,懒得理睬他,拂袖而去。

待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远了,耳畔没了脚步声,靳连珠终从沈敬行怀里探出头。不等她开口说些甚么,方才还护着她的官人突然往后撤了一步,揽着她的手也一并收回去。

沈敬行把窗关好,取了厚衣裳让她换上。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眼神、动作。

他又恢复了往常疏离冷漠的模样。

靳连珠心落空一下,不过她已经习惯官人的反复无常,很快便整理好了。

房内无他人,靳连珠无所顾忌,当着沈敬行的面儿便解了衣带。滑嫩的肌肤泛着晶莹光泽,尽是被适才的场面吓出来的冷汗,嶙峋锁骨之下乃高低起伏的饱满盛景...

沈敬行大脑翁然一响,惯来表情匮乏的脸上逐渐崩开裂缝。他立即背过身,耳后悄然红了一大片,满心的无措、羞赧,举起的手于半空中顿了顿,轻挠一下额角又垂下了,嘴巴张张合合几次,终是没能讲出任何责怪她不拘小节的话来。

相反,靳连珠坦荡多了。一则,她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无甚可伪装的;二则,她冷的厉害,委实顾不及旁的,只想赶紧往身上套厚衣裳取暖。

穿戴整齐后,靳连珠试图拉着沈敬行去向婆母请罪。

“被责骂两句总好过跪家祠。那地方晒不进日光,阴冷潮湿...”尤其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满墙的牌位,一晚过去人就吓傻了

沈敬行被她拽了一把,却稳然不动。他从她的话中敏锐捕捉到某个字眼,表情微变:“我不在时,母亲罚你跪了家祠。”

靳连珠:“……”

的确,有过这么一次。

沈家的对牌钥匙一直在葛氏手中握着,靳连珠没有管家权却要操持府内的大小事务,行动多有不便。

上上月,因着她未跟婆母提前打招呼,便往后院凉亭中添置了黄梨花鸟十二扇围屏,葛氏斥责她矫情又奢侈,再加之私自挪动府内银钱的罪过,罚她跪了一整夜的家祠。

第二日靳连珠便起了高热,但也说不准是她穿衣太少、出汗后吹了寒风导致生病,没必要特地说给沈敬行听。至于挨罚一事,她原本就有错,更没脸往外讲了。

靳连珠用笑掩盖那片刻的失神,声量低切:“没有的事儿。如若你这会儿不愿去就罢了,稍晚一些还是得到碧波轩同母亲大人仔仔细细解释一番,求得她的谅解。年关将至,工部繁忙,你别真去跪,万一病了,影响公务就坏了。”

沈敬行不欲同她掰扯这些,正打算继续上个话题,一垂眸,猝不及防对上靳连珠湿漉漉的黑眸,像只淋雨的无辜小兔,惨兮兮地仰着脸儿问:“官人能再叫一声吗?”

“……”

沈敬行酝酿好的措词一时之间忘得彻底。

他藏于袖中的手攥紧,故作镇定:“什么?”

“娇娇,我的小字。”

靳连珠掬着手,眼巴巴地:“从新婚夜后你就再也没叫过了。”

沈敬行:“……”

他方才见她虚弱到快要晕厥的样子,情急之下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叫了她什么。互称小字属实暧昧,不过这在夫妻之间原也没什么,偏偏他不是个擅长制造暧昧的,干脆躲过这个话题唤敛秋布置席面。

靳连珠倒也没追问个没完。见到沈敬行肯换她绣的香囊,按照她的喜好准备了这些饭菜,又在婆母面前处处维护她,她已十分满足了。

也许每个人的性子都不同,沈敬行内敛,不愿将心里话表露出来,默默用行动表达,而她相反,两人正巧互补,这般才叫过日子。

用完午饭,沈敬行将宫宴请柬交给靳连珠,同她商议定了此事,安心到书房处理公务。

原本该到靳连珠午睡的时候了,但她实在放心不下曲莲和玉莲,令小厨房备好蒸糕以及冰酥酪,前往晚香堂探望。

按规矩,除了贴身伺候的下人可与主子宿在同一所院内,其余的皆住在西边的角房里。

那地方距雅韵轩不近,靳连珠打小养成的习惯,这四个陪嫁女婢少了谁在身边都不自在,她求得沈敬行的准许,派人收拾出旁边空着的晚香堂给她们姐妹四个住,平时如若她有需要,随便吆喝一嗓子,她们便听得见。

两厢距离如此近,靳连珠耗到这会儿才来,心中委实过不去。说到底,这俩丫头是被她牵累挨罚,理应该好好补偿她们一番。

甫一站到门前,靳连珠就闻到一股刺鼻的中药味儿,还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她眼皮狠狠一跳,预感不妙,脸上盛着的笑意也没了。

白芍见状,带领随行的下人们退到外头候着。

靳连珠搭在门闩上的手紧了又紧,好不容易攒足一口气推门入内。

内外两间用飘纱隔开,唯一一张矮桌上摆满包裹好的药材及纱布,一呼一吸之间充斥着令人干呕的苦涩滋味,窗牖则用暗色长布蒙住,整间屋子泄不进一丝光亮,仿佛一座暗无天日的地牢。

靳连珠缓慢撩起帘子,硬着头皮一步步挪至榻前。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看见她们的伤势的时候,她仍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啪嗒往下砸,滴在衣袖上洇开一片暗色。

玉莲伤势较重,服药后一直昏睡着,这样方能减少一些清醒时的痛苦。

曲莲习武,体格练得壮实,受伤以后痊愈的很快,不过依照目前的情况,她想向靳连珠行礼仍十分困难。

靳连珠淌了满脸的泪水,顾不上擦,赶忙阻拦住曲莲欲起身的动作。

以防吵醒睡梦中的玉莲,她极力压低声量,克制住抽泣,安抚道:“这儿没有外人,不必拒礼。”

曲莲张了张嘴,没等说出话,眼泪先掉下来。缓了缓情绪,曲莲从袖中掏出干净的帕子为靳连珠擦脸,虚弱道:“娘子不必为奴婢们担忧,郎中说了,这伤乍一看怪唬人的,实则并无大碍。按时搽药、服药,很快便能好了。”

靳连珠闻言,心里头酸涩的厉害。

从前在淮南,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不被约束的靳家姑娘,每回做错事,气得父母要动家法,都是曲莲挡在她跟前儿,没成想,如今仍是她替自己挨了罚。

靳连珠用手背揩去泪痕,看了一眼旁边的玉莲,心疼之余,很快便想到一个称得上双全的法子:“待你们养好身子,不如就回淮州罢。当初为着我远嫁身旁无亲友作伴,你与玉莲到了议亲的年龄也没舍得离开,毅然决然随我到了沈家。如今我自身亦难保,更难护住你们...不如回淮州,我修书一封,托阿娘为你们找一门好婚事,比在这儿受苦受累强。”

“奴婢不走。”

曲莲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坚决:“五岁那年乡里闹饥荒,阿爹为了换一袋粮食将奴婢卖给戏班子。被娘子救下之前,奴婢过得都是生不如死的苦日子,眼下的区区苦楚怎会受不了。”

靳连珠于心不忍:“可...”

“娘子既知沈家的日子难捱,怎就不替自个儿多打算打算。”

曲莲不觉冤屈,只为靳连珠感到不公。

她一时情急,攥住她的手劝道:“自从您嫁入沈家,临深履薄未有一日松懈,凡经过您手的事儿哪一桩不办的漂亮?可他们又是怎么待您的?趁着与家主没有子嗣,有些事还算有余地,您也该仔细想想清楚了。”

靳连珠全然没料到曲莲憋了许久,要同自己讲得竟然是这番话。

她本该动怒呵斥,告知曲莲怂恿主人家的内宅之事乃大罪,可她贴着曲莲滚烫潮湿的手心,感受到她一颗真挚的心,不论如何都很难张开嘴辩解。

过去很多个深夜里,靳连珠孑然一人躺在冰冷床榻上,连哭也不敢闹出任何声响,脑海里不是没动过类似的念头。可很快,就被沈敬行给的些许甜头打消了。

那会儿,靳连珠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哄着自己继续过下去——归根结底,人心不是石头做的,只要她肯下功夫,早晚有感化婆母的一日。

沈敬行愿意维护她、与她共进退,那她在沈家就还待得住。

曲莲打眼一瞅就猜到靳连珠的想法。

她素来坦率,又一心为着靳连珠着想,语气难免激动:“这些高门大户出身的人心比天高,知晓您管着内宅大大小小的事务却没做主的权力,这才故意借着品茶赏景的由头到府上瞧您的热闹。”

“那日到场的尽是些官眷贵妇,您念着不能给沈家丢人,凡事亲力亲为。这么大的排场,您只动用了一小部分库里的银钱。那扇黄梨花鸟十二扇围屏何其贵重,是您从私账上划出银子置办的。”

“不成想,老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一顿叱责,还让您跪了家祠...昔日您在淮州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不管家主和大娘子多么生气,都没舍得让您跪过...”

曲莲越说越憋屈,泪珠又噼里啪啦往下砸。

靳连珠担心把玉莲吵醒,轻拍曲莲的背脊,哄说:“谁家没个冤枉债呢,既然过去,就休要再提了,以免伤了和气。官人已然归家,往后不管怎么样,自会有他护着我的。”

此言一出,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开过口的白芷悄悄瞥了一眼自家的傻娘子,曲莲更是没忍住火冒三丈,不恭敬的话刚到嘴边没来得及吐露,就被白芷用眼神制止住了。

她表情狠狠扭曲了一下,强摁住强烈翻涌的心绪,低声道:“是,奴婢记住了。”

——

傍晚时分,沈敬行处理完公务,乖乖听从靳连珠的叮嘱,前往碧波轩陪母亲一同用晚饭,打算席间再向她解释一二。

刚迈入院门,他便听见杯盏砸碎的脆响,紧随其后而来的,是葛氏震怒的声音:“简直反了天了!”

紧闭的门从内拉开。

葛氏在一众女婢的簇拥下气势汹汹的出来,搀扶着她的周妈妈轻拍背脊为她顺气,还不忘提议:“一个女婢竟也敢怂恿主子的事儿,实在太没规矩了。不如,都处置了?以免脏了您的眼,污了您的耳。”

葛氏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可这两个狂悖的女婢到底是靳连珠的陪嫁,就算作为婆母,她也不便直接动手。

传出去,恐落个刻薄凶悍的坏名声。

不过,交给旁的人去处理则方便多了。

葛氏没吭声,向周妈妈递了个眼神。

周妈妈明了,正准备带几个手脚利索的下人去办,转头正对上一道泠然的视线,教她心下陡然一震,脚步钉死在原地。

夜色浓郁,院门挂着两盏火红的灯笼。

沈敬行披着一件暗色大氅,整个人被红光罩着,宛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

直至葛氏瞥过来,他立即垂落眼睫,掩去所有晦暗心绪,恭敬道:“母亲。”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