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灯近日心情很好, 兴许是因为前不久元孟才来看过她。xiashucom
元孟并不是一个喜欢微服出巡的皇帝,若非真心关切,他又怎会亲临忠勇侯府。在她病好之后,他似乎仍然没有完全放下心, 这才又来看了她两次。
宋灯撑着脸颊, 难以避免地想起他。
水岫来报时, 宋灯因为走神甚至没能一遍听清水岫的话, 回过神后又问一遍, 方才听到水岫道:“郡主, 文华殿大学士……求见。”
水岫犹豫了片刻, 还是用上了求见一词。
宋灯吃了一惊, 文华殿大学士, 说起来只是正五品的官。可他们能够随意出入内阁,又有阁老之称,岂能以单纯的品级来判定。
宋灯与这些朝中重臣向来是不结交的, 不过面上平平,便已足够。
如今的文化殿大学士行走在外,众人也尊称一声张阁老,他同宋灯素无交情,今日上门实在古怪。
宋灯并不急着去见,而是想了想, 将平日伺候宋炀的人叫了过来, 问了一番她养病以来外边的风云变化。
伺候的下人不知她想听什么, 说的零零碎碎, 想到一桩便说一桩,也不知稍微梳理一番。
好在宋灯很快就捡出可能与张阁老来访相关之事。
近日里,京城最为人所热议的便是张阁老之子张英钰酒后调戏翰林学士苏慕之妻, 昔年告老还乡的于阁老之女的笑闻。
这事里,自然是暗啐张英钰风流浪荡的多,但也有那等不知廉耻的,反过来探究起苏慕妻室是何等美貌,竟能引得张英钰这等惯于走马章台之人动心。
这事若结尾在这里,到底只是一桩风流艳闻,只可怜苏慕妻室平白无辜被这么个浪荡子弟卷进这艳色传闻之中。
可事情很快就直转急下。
张英钰在花楼与人争抢花娘,失手将一富商打死,被当场抓入大理寺,由大理寺卿苏则明亲自审理。结果此案越审越深,发现张英钰身上背负的人命远不只那富商一条,他竟素有虐/待下人之习,最好十四五岁的少女,府中埋了七八具女子尸骨,俱是这些年被他虐/待致死的婢女。
此事一出,众皆骇然。
主人虽有处置下仆之权,可肆意残杀无罪之奴历来应当受罚,更不用说近日朝中修订新法,便是主仆之间,随意杀人亦当偿命。
众人难免想起,张阁老在朝中坚决反对新法,以至修订好的新法迟迟不得推行之事,这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到了民间,激起一片群情激奋。不过一夜之间,张家护卫森严的府门便被百姓砸满了污秽之物。
在这之后,倒是又有了新的说法,说是大理寺卿苏则明因儿媳被调戏之事,对张英钰心生不满,此次审查徇私枉法,罗织罪名,便是为了报复张家父子。
两种说法都颇有拥趸,一时物议沸腾。
宋灯的心沉了沉,却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原本不想见张阁老,可转念间又改变了想法,多知道些也没什么不好,就算对方说的全是谎言,里面也必然透露着能为她所用的信息。更何况,兴许张阁老会说些真话。
宋灯没让水岫为她上太多胭脂水粉,只惨白着一张脸便去见张阁老了。果然,见她如此张阁老便想起她大病初愈,也不敢提及自己等待许久,而是一见到她便咬了咬牙,直接跪下,全然不顾周围下人的眼光。
宋灯下意识想扶,可转念一想,只是让下人都退了出去,自己稳稳地端坐在上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张阁老今日既向她下跪,那么他开口要向她所求之事,就一定比他这一跪要更值钱。
那么张英钰多半是真的杀了人,宋灯眼神微冷。
张阁老见她不开口,心中发狠,到底是放低了姿态,道:“郡主,小犬虽非人中英杰,却也绝非流言中那般不堪,此次俱是苏则明那老匹夫公报私仇,还请郡主在陛下跟前为老臣进言一二,让老夫能有机会觐见天颜,亲自向陛下申冤求情。”
张阁老原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苏则明查出的案情愈发荒谬,所谓的证据更是他闻所未闻的人事,偏偏往日的好友纷纷对此事模棱两可,不愿透露风声,让他求助无门起来,就连陛下都不愿宣见他。
张阁老不知,是苏则明当真手眼通天至此,还是……
宋灯开门见山:“敢问令郎是否真的杀了人?”
张阁老犹豫一瞬。
宋灯道:“阁老若是拿话哄我,便不必再言,还请出门另寻高人。”
张阁老这才道:“花楼里那商贾之死,确实在小犬意料之外,他事后想起,那日分明被人有意引到花楼,与那商贾也未真正动手,那人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大理寺的人更是巧合到刚好办案路过,可见这是有人存心针对于他!”
张阁老说这话时言之凿凿,可宋灯看着却觉得,他也只是听了张英钰的一面之词,不过打从心底里愿意相信罢了。张英钰确实可能没有说谎,却也可能故意将事情说得更有利于己身。
“那些婢女呢?”
宋灯冷不丁问道。
张阁老愣了愣,停顿了一瞬,道:“一个……只有一个。”
挖出尸骨的事无法隐瞒,张阁老难免想,兴许只有说出真相与真实存在的疑惑,宋灯才会相信他。
张阁老道:“他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误杀了那婢女,自己也很愧疚后悔,赔了那婢女家人许多银子,被我用家法重罚后便再没害死过人。按着当时的律法,他罪不当死呀。而且我们从没将那婢女埋在府中,苏则明却能挖出七具尸骨,可见一切都是他早有准备的诬陷。”
宋灯想,杀了一个婢女是真,愧疚后悔只怕是假,最后应是阁老收的尾,用钱收买了那可怜婢女的家人。
宋灯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对张阁老道:“阁老请回,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只有你能帮你自己。”
张阁老惊疑不定。
宋灯问他:“外边这么流言鼎沸,张阁老便什么都没听到吗?”
将似懂非懂的张阁老送走之后,宋灯对水岫道:“让人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宋灯顶着永康郡主的身份,进宫向来畅通无阻,除非元孟心情不好。可很显然,元孟今日心情不错,在养心殿召见了宋灯,还不待她开口,便道:“你来得正好,陪朕手谈一局。”
宋灯犹豫片刻,没有拒绝。
宋灯棋艺不及元孟,惯常是先落子的,就算如此,到了棋盘半满时一样显出颓势,她微咬下唇,很快又放开,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元孟看她一眼,笑了,却不出言退让,直到最后数子,确确凿凿赢了宋灯,方才道:“你在为何事为难?下棋都不专心。”
倒也不嫌她毁了他的兴致。
宋灯看了眼元孟,心知自己接下来的话会让他唇边笑意消失,可鼓了鼓勇气,到底开口道:“张阁老来寻我向陛下求情。”
元孟脸上果然敛了笑意,道:“哦?你今日是来替他求情的?”
宋灯道:“不,我是想问陛下几个问题。”
元孟道:“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可看了看她脸上神情,却又只是道:“问吧。”
宋灯道:“张阁老这事,背后有陛下的手笔吗?”
元孟看着她,心想,被她看穿他其实不应惊讶,随意点了点头。
宋灯又道:“是为了于姑娘吗?”
元孟惊讶,看向她,面上喜怒难辨:“你说呢?”
宋灯自顾自道:“我倒希望是为了于姑娘。”
若是为了于暮春,起码这种事不会频频发生。
元孟沉默,心知宋灯已经看穿他本意。
宋灯道:“我让张阁老再想想外边的传言,只有他自己能救他儿子。”
元孟道:“只盼他能有你半分灵慧,便不枉你这番点拨。”
宋灯抬眼,难得不敬地看向元孟,道:“陛下,他未必想不到,只是不敢信罢了。”
张阁老怎么敢信,如今不过是天子为了推行新法下的一盘棋?
元孟看向她,道:“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宋灯并未马上回答,而是问他:“张英钰到底杀了几个人?”
元孟道:“他年幼时杀了一个婢女,后来虐待了数十人,本就死不足惜,借他一用又如何。至于那商贾,更不是什么好人。”
他心知宋灯底线。
宋灯默然。
她本就觉得,以苏则明的为人,若非真查到了证据,不会放任那样的流言外传。可看张阁老的表现,他说的某些话也并不做假。现下看来,果真是元孟横插一脚。
宋灯道:“张英钰当死,可陛下不该如此。”
元孟面无表情,道:“一条本就该死的性命,拿来盘活如今僵局,让新法得以顺利推行,还能紧紧这些老臣的筋骨,有何不可?”
宋灯道:“我知此事背后大有益处。”
是以她没有阻拦,而是帮了元孟一把。
可是……
“非常之时方可行非常之事,如今盛世太平,陛下又春秋鼎盛,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角力,不该这般剑走偏锋。若是上行下效,朝中一片鬼蜮伎俩,君王算计臣子,臣子算计君王,届时陛下又该如何自处?”
元孟道:“你倒是光明正大。”
宋灯知道,元孟这是生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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