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白山封印之后，神军并没有停下。

钉灵族掠走的几百人质还生死未卜，神军必须朝着大漠深处继续前行。

大漠的风抹掉了钉灵魔军的足迹，加上黑夜的掩护，钉灵魔军的行进方向并不明晰。

玄冥让将士们停下休整一个夜晚，待天明之后再继续追击。

重黎自然也随军停下休息，她枕着手躺在疏松的黄沙之上，因为无聊，伸出手去描绘夜空之中的星图。

“织女…牵牛…”

不知何时，玄冥走到她身边，半跪在她身侧。

“无白火山既已封印，你该回天域了。”

重黎瞥她一眼，将头侧到另一边，装作没听见。

“陛下有令，要我务必平安将你送回天域。”

“哦？天域距此甚远，你送我回天域，明日日升前可赶不回来。”

见她耍赖，玄冥道：“北垠有神兽名为鲲，化而为鸟成鹏，可日行九万里，我召它来送你回天域，明日日升之前赶回并非难事。”

重黎回身恨恨瞪玄冥一眼，随后又转回去，手肘捂住耳朵，头埋得更低。

一小会儿后，她说：“我不想回天域，不想去成均上学。好不容易出来，我想多玩几日。”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借口，她干脆直说。

“战事无儿戏。”玄冥依然没有妥协的意思。

重黎铁了心不想走：“看看你的将士们，因为在无白山救人，负伤累累，我在还能帮你们杀那什么钉灵魔族呢。”

这次玄冥没有回她，二人之间僵持了一小会，谁都不开口，谁也没退让。

过了一会儿，重黎突然起身，把玄冥丢在一边，走到将士们中去。

她在一位年岁有些稚嫩的小将士旁蹲下，拉起他手，露出他臂上一道三寸长的火烧伤痕。

夜风刮过伤痕，小将士的手臂疼得瑟缩。

重黎握住他手腕，不让他挣开。

她问那小将士：“疼吗？”语气中丝毫没有温柔和心疼，倒更像拷问。

小将士摇头。

“不疼？”重黎掌中燃起一束燧火，火焰近在小将士手臂咫尺，就要往他余下完好的皮肤上烧去，“不疼就再烧一次。”

小将士呼吸促急，被无白山的火烧伤或许只是留下伤痛，被燧火焚却实在是酷刑了，他咬着牙，牙缝中碎碎挤出几个字：“疼，但我不怕。”

他闭上眼，准备勇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剧烈灼痛。

可痛感并没有袭来，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敷在手臂上，灼痛感在缓解。

他睁开眼，见刚刚还凶巴巴威胁她的重黎已撤去燧火，手中拿着一罐雪白色乳膏正往他伤口上抹。

他的呼吸愈发促急，心跳砰砰作响。

很快，药膏涂好，重黎放下他的手站起身，对着队伍中的将士们说：“他不是唯一被烧伤的，也不是伤得最重的，你们之中还有谁受了伤的，自己来找我。”

将士们齐齐整整地坐着，没有一人动。

重黎扫视他们的表情，在他们无一例外的坚定目光下，探寻到对痛楚的隐忍和克制。

她望向玄冥，玄冥也正看着她。

她的眼神在说：看吧，你的将士们需要我。

最后还是玄冥退让了，他视线看向云泽，对云泽点了头。

将士们得到玄冥允许，才敢露出伤口，才开始不再掩饰痛楚。

云泽站起来，喊道：“伤重的先出列。”

没有人先出列，大家都想把先得救的机会让给同袍。

重黎叹口气，自己指了队伍中伤得颇重的一位将士，命他从队伍中出来。

这一晚，重黎给所有被火烧伤了的将士一一涂了药，属实累得够呛。

救治完已是深夜，她吐出一大口气，心想还好爹娘寄来的雪莲药膏足够多，还好她来时记得带上了药膏。

救人虽累，但只要不用回天域成均上学、不用罚抄，做什么都好。

何况，她很乐意看到将士们被救治后向她露出的感激神情，那神情让她倍感愉悦，甚至超过了她以往和那些公子们打架得胜后得到的愉悦感。

在这种微妙的满足感之中，她带着逐渐浓重的困意，在漫天星辰璀璨的大漠星空之下沉沉入眠。

*

沙漠的晨光像金子一般洒下，军号奏响，军队整装出发。

重黎有些没精神，昨日她睡得有些晚。

她迷迷糊糊爬上燧羽的背，准备在燧羽背上再睡一会儿。

玄冥到重黎身边，和她说：“我留一队将士给你，你在这，不必随军。”

重黎虽然不太清醒，还是很快回他一声“不”。

她闭着眼拍拍燧羽，同燧羽说：“燧羽，你跟在军队后面。”然后便重新陷入昏睡。

玄冥没辙，叫来云泽，让他带一队人守在队伍最后确保重黎安全。

距离神军追丢钉灵残部已逾数天，随着时间的推移，风会将钉灵的逃跑痕迹一点点抹净，所以军队需要趁白天尽快追赶，在关于钉灵的线索彻底消失之前找到他们。

队伍行进得很快，燧羽却飞得很稳，重黎睡得非常踏实。

慢慢地，她感觉到队伍停下了，她以为是已找到钉灵残部，立刻惊醒。

她从没真正上战场杀过敌，对于这次追击钉灵，她感到异常兴奋。

可她醒来，却并没见到他们的目标的钉灵。

她环视空荡荡的沙漠，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云泽。

云泽向她解释，前方钉灵魔族的脚印和兽蹄印已探寻不到，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线索是此处附近的一堆白骨，所以他们决定停下查看那堆白骨，看是否能从中找到钉灵的线索。

重黎闻言点点头，跳下燧羽的背往队伍前方走去，她在那里看到云泽口中的白骨——那是一堆兽骨。

“是狼骨。”玄冥道，“有十只，是一个狼群，从骨头的断痕看，是钉灵魔族所为无疑。”

“为什么要杀它们。”重黎问。

玄冥对重黎的问题有些讶异，他答：“狼肉可以饱腹，此外，狼皮、狼牙都是军需物品。”

“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吗？”

玄冥摇头。

风吹动黄沙，摩挲着地上的白骨，也送来一阵细微的嚎叫声。

声音有些虚弱。

重黎循着声音寻找，在离那堆狼骨几十丈远处发现一个两掌宽的沙洞。

声音是从洞中传来的。

她掌间化出燧火鞭，火鞭咻得伸进洞，很快，竟从那洞里拖出一只小狼来。

小狼受了惊，四脚朝天地哇哇哇乱叫，好不容易翻过身来想立刻逃回洞中，却又被火鞭绑住了脖子，挣脱不开。

重黎伸手去触它，它却猛一回头，张开狼口朝重黎手上咬去。

一片冰刃瞬间飞来，挡开小狼的牙。

那小狼被震开，又爬起来，不再往洞里逃，四条腿绷紧死死抓地，尾巴还紧紧贴着屁股，却朝重黎龇牙威胁。

重黎被逗笑：“还挺凶。”

小狼一边龇牙，一边朝重黎发出低吼威胁。

重黎对它说：“饿了吧？”

小狼依然恶狠狠瞪着她。

重黎指尖化出火刃，自己割破左手食指。

远处的玄冥见此，颇感自己刚刚扔去的冰刃尽是多此一举。

重黎指尖鲜血滴落，她用右手掌接了一小捧，朝小狼递过去。

小狼怔住，凶狠的眼神变得迟疑，鼻子耸了耸，不住嗅闻重黎掌间的味道，步子往前迈了一步，又退回，退回后却又忍不住想靠近，来回进退几次，最后还是被饥饿驱使着，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往重黎伸出的手靠近。

它很快舔舐完重黎掌间的血，开始不再抗拒重黎的触摸。

重黎轻轻抚摸着小狼还柔软的胎毛，直到小狼完全信任她。她观察了狼洞四周，确认了洞内只有这一只小狼，然后抱起小狼，回到队伍中去。

云泽连忙叫来军医，要给重黎包扎。

重黎摆摆手，说这点小伤口不必挂心，又问云泽是否有食物可喂给小狼，请他拿些来，云泽皆照做。

玄冥冷脸走到重黎身侧，模样不太开心：“你有多少血？能喂它几顿？”

重黎低头摸着怀里的小狼，看也不看玄冥一眼，“全家只剩它了，肯定饿了很久。”

“你准备带它走？”

“它还那么小，没有爹娘在身边，独自在大漠中肯定无法存活。”

“天域容不下它。”

“重明宫这么大，我就把它养在我宫中，不会有别人发现。反正我又不会一直在天域住下去，到时我带它回燧山。”

重黎又想到什么，抬头以眼神威胁玄冥，“除了勋尧，不许告诉别人。”

玄冥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冷哼一声：“我没那么无聊。”

云泽拿来几块肉，道：“重黎殿下，军中一时没有…奶，先给它吃这个吧。”

重黎点点头，接过肉喂给小狼，一边看着小狼狼吞虎咽，一边自言自语：“洞口有掩埋过的痕迹，应是狼群将它藏起来了，所以才没被钉灵发现。”

玄冥轻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重黎又问玄冥：“你们可有和钉灵相关的物品？比方说他们的衣物。”

玄冥反应过来重黎想做什么：“你不会是要让它…它才这么点大，怎么可能。”

重黎不以为然地努努嘴，拍拍小狼的头，对小狼说：“它可不是普通的小狼，是喝过我神血的小狼。”

没等玄冥下令，云泽主动呈上来一块黑布：“重黎殿下，末将这有钉灵族的衣物，上面还沾有他们的魔血。”

重黎接过黑布放在小狼鼻间，小狼瞬间警惕起来，缩着身子在重黎怀中不住发抖，狼眼中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哀嚎声声不止。

重黎道：“这是你仇人的血，记住这个味道，找到他们逃跑的方向，我来给你报仇。”

她放下小狼，小狼果真在地上嗅闻起来。

重黎朝玄冥得意地扬扬下巴。

小狼一路低嗅，曲曲折折地来回搜寻，最终在狼骨堆北面五十丈远处停下。

玄冥抬手示意，云泽随即带上将士于小狼选定之处挖掘起来。

半晌后，将士来报，果然挖出了东西。

重黎这会儿简直得意得要忘了形，脑袋高扬，神气十足，她跟着玄冥一同上前查看，看到了挖出的沙坑里埋着的若干物件。

零零总总统共几百个，状似压扁了的葫芦。

云泽解释道：“是水囊。”

沙漠行军，最要紧是水源，一旦缺了水，死亡便开始倒计时。

“看来，钉灵残部随军携带的水已耗尽，为了尽快找到新的水源，不得不将身上空了的水囊也丢弃以减轻重量。”云泽停了停，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只是，这样一来，那几百凡人俘虏凶多吉少，钉灵已至穷途末路，再带着这么多俘虏只会是累赘。”

玄冥回身向队伍走去。

他下令：“去北海。”

*

北海，这附近最近的淡水水源。

说是最近，却也有几百里。

但只要有了明确的目的地，对于神军而言，几百里不过几炷香时间。

重黎坐在燧羽背上，看着下空碧蓝的北海，兴致异常高昂。

她主动凑过去玄冥身边，开口道：“我既决定收养小狼，小狼的仇家便是我的仇家，我还没杀过魔，待会儿叫你的将士们先不要动，让我先替小狼报仇。”

玄冥侧头，不悦盯着重黎：“你当这作你的游乐场吗？”

重黎笑眯眯地点点头：“是呀。”

玄冥没有拒绝，只是开口道：“既然相逢于战场，再穷凶极恶的对手，也值得对一个战士应有的尊重。”

“你倒心软。”重黎抬起右手，掌间燧火喷薄而出，凝成一柄燧火剑，“我答应你，让他们有尊严地死去，嗯…对了，小狼死了十个亲人，我便只杀十个。”

玄冥转回头望着前方碧波荡漾的北海，云淡风轻地笑笑：“全歼吧。”

“…当我没说过你心软。”

“…倒也不必赶尽杀绝吧？”

“他们进犯北垠屠我子民时，便该预料到这一日。”玄冥停下又想了想，“并非不能留活口，若还有人质存活，一个人质可换他们一个活口。”

“也成。”重黎将怀里的小狼塞到玄冥怀中，“帮我看一会儿小狼。”话毕就要往下冲去，却又被玄冥拦回来。

玄冥惊怒问：“你将它放我这，我怎么行动！”

她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主将！

重黎不太耐烦地回了回头：“你帮我看好它就行了。”

“…”玄冥气得发笑。

不过重黎还是退了回来，指指下方的北海：“自然了，没有玄冥公子，这仗是打不成的。”

玄冥没理她，右掌凌空，掌间神力汇聚，向下方的北海倾注。

顷刻间，北海水面翻涌巨浪，水柱冲天，钉灵魔军被迫从北海之下现身。

他看向重黎，朝水面轻撇了下头。

重黎有些意外：“来自大漠的钉灵魔族，竟然属水。”

玄冥轻哼，损她：“克你。”

重黎也重重哼一声，像是故意为了要盖过玄冥那声轻哼。

她拍拍燧羽，凰鸟瞬间朝下俯冲。

也是这一瞬间，在重黎看不见的背后，玄冥五指轻旋，指尖化出一把玄冰弓。

右手搭弓一刻，玄冰箭于他指尖灿烂浮现，他张弓瞄准下方。

他身后青甲军依旧按兵不动，直到重黎与钉灵对上一瞬，玄冥令道：“护好火神储背后。”

数百青甲战士手中齐刷刷化出玄冰弓箭，冰锋向下，箭指钉灵。

北海水面上，重黎正独自与钉灵魔军对峙。

重黎道：“你们从北垠劫来的人质，还有活着的吗？”

“之前的早杀完了。”对面盯着重黎，看起来乳臭未干的一个小姑娘，轻视地讥嘲，“但不是又有你送上门了？”

重黎惋惜地摇摇头：“可惜了，本来你们之中还能有活命的。”

她握紧了剑：“没关系，我还是会给你们个痛快。”

话落，燧羽侧身加速，直朝钉灵军阵而去。

重黎杀敌用的依然是从前同公子们打架的方式，只会一味不管不顾地朝前冲，一柄燧火剑直插对方心脏，干脆利落，没待对面感受到疼，燧火已从心口焚往全身，刹那间将敌全身化为灰烬。

余烬带着火星落入下方北海水面，战场干干净净。

“一、二、三…”重黎一边杀敌，一边口中计数。

这样的战斗方式弊端很明显，尤其是在一对多的局面，若非燧羽足够敏捷迅猛，敌方轻易便能从背后找到突破口。

自然，这么大的漏洞，再快的速度也能有漏网之鱼进去。

一个钉灵魔兵突破了这个漏洞，执魔刃插向重黎后背。

“唰。”

重黎突觉背后一凉，这感觉转瞬即逝，随后便听见重物入水之声。

玄冥射出一箭，旋即又搭上一箭，同时口中也开始计数：“一…”

“…四…五…六…七…”重黎这边数到了七，后背又是一阵寒风，下方水面再次响起重物入水溅起的水花声。

她分出神看了水面一眼，正看到一具被冰箭精准贯穿心脏的魔兵尸体直直坠入水中。

那边，玄冥再计一数：“二…”

魔军的进攻没伤到重黎分毫，于是愈发疯狂。

重黎的杀伐也加快了速度，“八、九、十…”

燧火剑第十次插入魔兵心脏时，重黎耳边再次划过寒风的厉声。

没有意外地，水花声再次响起。

她不再恋战了，燧羽展翅突破魔军包围，往上方玄冥军阵处飞去。

与此同时，玄冥撤弓，口中轻吐出那个定格的数字：“三。”

重黎飞到玄冥前方，从他身前坐骑背上拎过小狼，说：“我只杀十个，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

玄冥向身后青甲军抬手，手停在半空，再无半分戏谑地对重黎肃声道：“才杀十个，三次被敌方突破至后背。好好看着，战场上该如何防御，以及，作为主将该如何与将士配合作战。”

他话说完，手朝下方一挥，后方青甲军撤去冰弓，手中武器化为冰剑，队伍变换为进攻军阵，朝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