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频频传来手机震动声,江叙蜷缩一团,面色苍白,他闷哼一声,用枕头蒙住了脑袋,但震动声却很执着,僵持了几秒,江叙还是挪到床边,接了电话。
“喂,瑞枫的合同评审走到哪一步了?沈总下午要过来,我怕他问起,你现在查一下吧。”
腹部袭来一阵阵绞痛,江叙不禁倒吸了口气,“你用我账号查一下,账号密码在我抽屉笔记本第一页。”
撂了电话,江叙再无一点力气,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眼底越来越深的空洞,最终变成了死寂。窗台吹来一阵风,卷起的纱帘拂过床头的照片又悠然而去,旧照片里的女人一身碎花长裙,站在公园花坛前笑得温柔明媚。
江叙在这个世界的记忆,是从孤儿院开始的,他猜想自己是被施了什么魔咒,才会来到这儿,直到一天,那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出现,带他回家,解除了他的魔咒。所有关于妈妈的事情,是和那个女人有关的,她给的温暖,仿佛永不干涸的泉水,流过荒漠,融进裂土,总能托起江叙微弱的生机。
江叙一点也不傻,他很清楚在那个偌大的办公室里,其他三个人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解决,根本不必舍近求远打给生病的自己,可他鲜有开口拒绝的机会,他永远都是站在原地被动接受的那个,接受分离,凉薄,还有恶意。
第二天,江叙早早起床,胃疼还在持续,但他的自觉性告诉他:不能再续假了。之后江叙匆匆吃了早餐,把药装进包里便出发了。
等红绿灯的间隙,一位白发老人缓缓走过,似乎在视觉上增加了等待的长度,江叙低头看了眼手表,表又快了,他随即转动按钮,将分针拨回到五分钟前,分不清是表盘有层雾,还是眼花了,表明明握在手里,却像隔了重重晃影,他晃了晃脑袋,再抬眼时,车子开了一会儿缓缓停在十字路口,白发老人走过,江叙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在他不知所以的时候,绿灯亮了,他一个右转上了高架。
“来了,身体好点没?”江叙刚下电梯,迎面碰到了范谌。
江叙笑笑,回了句:“没事了。”随后两人闲聊了几句,进了各自的办公室。
“来了”
“嗯”
江叙放下公文包,拿着杯子想去倒水,朱明亮探出脑袋,说道:“小江,今天把所有分包合同涉及的计价和付款情况梳理出来发给我。”
“好的。”江叙转了转水杯,又放回桌上,随即打开电脑整理资料。
刚忙一会儿,苏锦神色匆匆过来通知:“各部门马上到会议室开会。”
“什么情况?”
“出什么事了?”
“有人向集团举报,我们内部有人泄露了山河赋的标底。”
“什么?”
“沈总已经在会议室了,你们动作快点。”沈锦一脸凝重,转头就走。
“你们闹出这么大纰漏,让我怎么和董事长解释?从头到尾是谁在和瑞枫对接?”会议室里,沈流年拍着桌子大吼。
“是我,但我绝对没有泄露标底。”角落里传来江叙的声音。
沈流年斜睨着眼前这个他甚至叫不上来名字的小职员,然后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既知道标底,又接触过瑞枫的人,只有你们部门,不是你,那会是谁?”
“沈总,我最近一直办理锦绣城的造价变更手续,山河赋的业务不太清楚。”
“我也是,我在配合做柒号公馆的竣工结算……”
沈流年怒气更重,看向朱明亮,“你是负责人,你也不清楚吗?”
朱明亮慌忙坐直身子,解释道:“沈总,整个招投标过程,我都有实时跟进,确实是依照程序推进的,会不会存在未中标单位造谣生事的可能呢?小江这边也仔细回想回想,看看是否说了什么让对方误会的话。”
经理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难道他也怀疑我,江叙急声说道:“我和客户的联络仅限于招投标公开环节的接洽,从未私下接触,真的不是......”
“我只要一个交代,给你们一天时间,查不出来,都别干了!”沈流年撂下狠话,气冲冲地走了。
一回到办公室,大家转头就去做事,似乎没有很在意,江叙攥了攥手心,走到朱明亮桌前,说:“经理,你也觉得是我做的吗?”
朱明亮尴尬地笑笑,说:“小江,别往心里去,应该是有人造谣,你先忙去吧。”
江叙没有挪步,眉毛拧成一团,“沈总说今天必须有个交代,我可以提供通话记录、聊天记录......”
“你还真是一根筋儿,沈总只是出出气,怎么可能干坐着等我们自查,早就有人去处理了。”
“可我们毕竟是主责部门......”
“把我交给你的活干好就行了。”朱明亮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语气带着急躁。
江叙只好回去做资料,没过一会儿沈锦又来了,她随手带上了门,大家神色一收看过来。
“江叙,刚才他们调取了监控,拍到你从商务室追出来给瑞枫的人递包。”
朱明亮一个愣神,烟灰落在了桌上,他笑了笑说:“咳,还以为集团已经出面压下去了,怎么还查起了监控。”
江叙感到特别无语,“他走得时候包落下了,我拿给他,这也有问题?”
“商务室可没有监控,而且你最后一个离开,你觉得别人会相信你的解释吗?”沈锦一脸不以为然。
“我留下收拾也错了?共事五年,难道你们不清楚我的人品吗?”江叙胸腔起伏剧烈,眼睛有些发红。
“这不是我们信不信的问题,是凡事讲究证据你明白吗?”
“没错,从留下收拾到追出去送包这几分钟,我没法自证,可那天接洽,朱经理、韩辉都在,中途我还离开了一会儿,为……为什么唯独揪着我不放?”江叙没有任何甩锅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那些轻易被甩在角落视而不见的客观事实。
“小江你这话说的,我们还能趁你不在做手脚?”朱明亮突然站起来,脸上仍堆着和气。
韩辉紧接着附和:“江叙,话不能乱讲的,咱现在得解决问题,可不能推诿扯皮。”
“江叙,其实举报人那边已经松动了,但集团这次的态度很强硬,沈总的压力也很大,眼下倒是有个法子……”沈锦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软意,似乎在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你呢主动找沈总说明,是无意说错了话产生了误会,这事最多象征性地处罚一下。”
江叙瞳孔地震,卑微地确认:“你……要我认了?”
沈锦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只是为了给集团交差,大伙心里都明白,你们说是吧。”
“是啊,只是走个过场,风声过去就好了。”
“没错,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
朱明亮叹了口气,拍拍江叙的后背,“沈锦专门过来提醒,说明没把我们当外人,我们也多多理解和配合,如果真给处罚,我想办法给你补回来。”
“是啊,都是小事别多想。”
……
江叙只觉天旋地转,似有千金水泥封在喉咙,无法说出一字半语,突然一个开门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
“怎么都围在这儿?”范谌微笑着站在门口。
江叙眼里突然有了光亮,他一把抓住范谌,好像慢一秒,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范谌,他们……让我认了,你怎么想?”
这样激动难抑、极度渴求的江叙,是范谌从未见过的,来之前他已听到一些风声,犹豫和挣扎在他眼底忽明忽暗的,最后他笑了一下,说:“放心,不会对你产生实质影响。”
范谌看着那些为他而闪烁的光亮,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江叙的眼中,那一刻,他有点慌了。
江叙缓缓松开了手,一滴眼泪滑落,连着瘦削的身影颤抖起来。
“江叙,你还好吗?”
“走开……”
“什么……”
“滚,听懂了吗?”泪痕未干,悲痛却无,怒火燃尽了眼底的死寂,此刻的江叙仿佛一只困兽,充满危险与决绝。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像见了温温吞吞的小兔子突然冲人嘶吼一样新鲜和不习惯。
“江叙,大家也是为了解决问题,你什么态度?”韩辉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们干脆直接说,江叙,你背锅吧,江叙罪该万死,江叙活该被你们所有人践踏!”江叙说着举起茶几上的花盆,重重砸在地上。
一地碎片,刺目歪斜。
“怪我没表达清楚,可以再商量其他......”
“沈锦......”江叙毫不客气地打断,目若寒冰,“你吃准我不好意思拒绝,所以自告奋勇过来游说,一来邀功,二来卖好,你从来不是什么善类!”
当众被揭穿,沈锦瞬间红了脸。
韩辉气急败坏道:“江叙,你怎么说话呢,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 ”
江叙瞪过去,质问韩辉:“你们逼着我认错,不是欺负,我挑明她的意图,就是欺负了?你主子还没发话,你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咬人了?”
“你他妈再说一遍!”韩辉气得揪住江叙的衣领,其他人赶紧上前把韩辉拉到一边。
江叙捡起一块尖利的碎片,握在手里对着韩辉,“想动手,来啊!”
众人彻底呆住,韩辉闹腾了几下逐渐消停。
“大家都是同事何必伤了和气,有什么……”
“朱明亮,你让我觉得恶心,不用再装了,我不干了。”撂了碎片,江叙回到工位开始收拾东西。
“江叙不要冲动,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
江叙抬头看了一眼范谌,冷冷说道:“眼盲心瞎,你也没什么两样。”
“我......”范谌僵在原地,也没有人再上前劝阻。
江叙走出那栋大厦,头都没回一下,放好东西,一脚油门而去,无奈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车子在半路抛锚,他给保险公司打了好几个电话,对方总算在赶来的路上,江叙心力交瘁,走到一旁的湖边,想透透气。
又是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江叙刚按下接听键,江明俊就开始嚷嚷:“喂,你什么时候打钱?你是不是故意拖着,你花了我们家那么多钱,现在我要结婚了,也该你出出力了,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江叙感到心室被碾得粉粹,眼角快要溢出血来,“你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妈妈走后,你们给过我半点善意吗?工作以来的积蓄,我只留下一点生活费,其余全部打了回去,我没钱,你们不满意就杀了我!”
江叙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摔的手机,恢复意识时,手机翻了个个儿躺在临水的石边,他弯腰去捡,脚下一滑跌入湖里。
湖水冰凉刺骨,似有千金之重,挤得江叙快要窒息,他不会游泳,挣扎着,腿又被繁复的水草缠住,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想睡去,依稀中,他看见悠悠的湖水划开一片光亮,那个温柔的身影向他游来,他说不出只言片语,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
这时一道奇光降下,俯仰之间,一艘造型奇特的飞船已悬于湖面,舱门开启,走出两个神秘人,他们一身黑色西装,佩戴鎏金面罩,走在湖上,如履平地。
前面的男人高大挺拔,一头蓝黑色短发,他一声轻唤“千库”,空中顿时幻化出一团青碧色圆球,周身光盈盈的。
后面的男人大步流星跟上,戳着圆球说:“陆何尽,我就说这家伙休眠了和绿皮球没区别吧,真是越看越像。”
话音刚落,男人捂着头痛叫一声,差点被圆球撞翻过去。
“死符衷,你真的好烦!”圆球突然开口说话,然后左右晃动,竟长出了毛茸茸的耳朵和爪子,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煞是可爱。
“开工吧。”陆何尽手掌轻轻一拨,湖水朝着两面划开,一泓清流托着江叙缓缓浮出。
符衷摊开手掌,掌心随即幻化出一只青铜摇铃,他信手一摇,半天不见江叙的元灵脱离躯体,“得,几天不开张,开张还是个枯灵,真是白费功夫!”
陆何尽瞬间移至江叙身旁,将手指附上他的额头,“元灵尚在,他只是坠入了华胥境。”
“华胥境?那我们更管不着了。”符衷收起摇铃,一副要打道回府的样子。
千库可爱地叹气,“又挣不到钱了。”
符衷噗笑,“你一个兽类要钱干啥?知道怎么花吗?”
千库气得双爪叉腰,“死符衷,要你多管闲事,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通庭长,把你赶出卫庭!”
陆何尽周身散发的冷意将旁边的争吵隔绝开来,他看向江叙,眼眸沉了沉,这人分明是溺水的迹象,可为什么看起来很平静,脸上还挂着笑意,“千库,他生前经历了什么?”
话一出口,连陆何尽自己都觉得诧异,怎么会随口问起这个?
符衷觉得莫名其妙,“陆何尽,枯灵你管这么多干啥!”
陆何尽没有理会,喊了句“千库”。
“好的大人。”千库冲符衷翻了个白眼。
“哼,你们折腾吧,老子歇会儿。”符衷飞到树上枕着胳膊躺下,悠哉地看起风景。
千库摇摇身子,吐出一个透明的水晶泡泡,密密麻麻文字飘出来:江叙,29岁,孤儿院长大,后被一对夫妇收养,没过几年安稳日子养母便病逝了。养父再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从此对江叙漠不关心,任由他被继母和弟弟欺负。大学毕业后,江叙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造价员,任劳任怨,仍旧受尽欺负,因不堪蒙受冤屈,一怒之下辞职,同天失足落水,卒于秋元5701年7月16日。
陆何尽突然眼眸一震,“符衷,时间不对。”
符衷晃晃腿,“什么时间不对?时间......”反应过来的符衷瞬间飞过来,盯着空中的金文反复确认,“可今天是7月15号,一定是弄错了,收元时间向来分毫不差,怎么可能足足早了一天!”
陆何尽一脸警觉,“千库,再查一遍。”
金文瞬间消散,千库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新的泡泡来,“秋元5701年7月16日,大人,确认无误。”
符衷呆在原地,“确实蹊跷,可收元任务已经完成,我们走吧。”
陆何尽站着未动,“我必须把他带回封国查清楚,符衷,我以半颗元灵入华胥,你在此护住我另一半元灵,如果一个小时没回来,你就开启玄杼将我召回。”
“不行,你想都别想,跟我回去!”符衷恨不得立刻打晕陆何尽扛走。
“相信我。”陆何尽说完,身体化为两束流光,一束飞入江叙眉心,一束落在了符衷手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