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流金,却驱不散新房里那股子沉甸甸的寒意,压得人胸口发闷。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合欢香,甜腻得几乎令人作呕。龙凤花烛噼啪爆开一个灯花,溅起点点猩红,瞬间又黯淡下去,只在锦缎帷幔上投下两道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长长影子。
柳雉端坐于宽大的紫檀雕花拔步床沿,一身正红蹙金绣凤的繁复嫁衣,金线在烛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厚重的翟冠压在头上,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华服包裹的玉雕,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贴身侍女云岫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时不时飘向紧闭的雕花门扉,又飞快地缩回来,落在自家小姐那纹丝不动的身影上,嘴唇翕动了几次,终究没敢出声。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流淌,每一刻都像是钝刀子割肉。
“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那沉重的门轴终于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裹着冷风,蛮横地撞了进来,瞬间冲散了满室甜香。
刘季一步三摇地跨了进来。他身上的大红色亲王蟒袍揉得皱巴巴,金冠歪斜,几缕被汗水打湿的黑发狼狈地贴在额角,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浑浊,显然已在别处灌足了黄汤。他打着酒嗝,脚步虚浮,目光涣散地扫过这精心布置却空荡得令人心慌的新房,最后才落到床沿那个正红色的身影上。
“呵……王妃……”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舌头似乎都大了几分,脸上扯出一个轻佻又满不在乎的笑,踉跄着朝柳雉走过来,“等、等急了吧?爷……爷这不是来了么……” 浓重的酒气随着他的靠近扑面而来。
云岫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却被柳雉一个极其细微的抬手动作止住了。
柳雉依旧端坐,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珠帘在她眼前轻轻晃动,将刘季那副醉醺醺、毫无仪态的尊容切割成模糊晃动的碎影。她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指尖冰凉。
刘季晃到近前,身子一软,几乎要栽倒在柳雉身上。他勉强撑住床柱,俯下身,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喷在柳雉的珠帘上,试图看清她掩在珠玉后的脸,口中含混地调笑:“让本王……好好瞧瞧……这柳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是何等……”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柳雉动了。
她并未如寻常新嫁娘般含羞带怯地抬头,也没有因丈夫的失态而露出丝毫愠怒。她只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凝固的从容,抬起了右手。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沉稳得可怕。
素白的手腕从繁复的袖口探出,指尖拈着一支簪子。
烛光下,那簪子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沉金光泽,簪头却非寻常的吉祥花鸟,而是精雕细刻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凤鸟。凤眼处,镶嵌着两粒极小的、深邃如寒潭的黑曜石,在烛火跳跃间,偶尔折射出一线幽冷得近乎妖异的暗蓝流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柳雉拈着这支金凤簪,手臂平稳地穿过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酒气。她没有看刘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落在他身后洞开的房门之外,那片被烛火映照得明暗不定的庭院回廊。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玉盘上,穿透了刘季浑浊的酒意,也穿透了新房内凝固的死寂。
“殿下今夜尽兴了?”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
刘季醉醺醺的大脑似乎被这异常的冷静和那支簪子的幽光刺了一下,混沌的眼神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和警惕。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床柱上。
柳雉却不再看他,拈着簪子的手极其稳定地转了个方向,越过刘季的肩头,指向了门口。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刘季,都下意识地顺着她指尖所指的方向望去。
新房门口,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份、却质地精良的浅粉色罗裙,身形窈窕,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颈子,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指尖用力到泛白。虽看不清全貌,但那怯生生的姿态,微颤的肩膀,以及那身明显是主子才能穿的好料子,已然无声地道明了一切。
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了。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变得异常刺耳。
刘季的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惊醒了些,脸上掠过一丝被撞破的尴尬,但很快又被一种惯常的、带着点无赖气的理所当然取代。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
柳雉却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拈着那支闪烁着幽暗蓝芒的金凤簪,一步一步,朝着门口那个瑟瑟发抖的粉衣女子走了过去。沉重的翟冠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珠帘碰撞发出细碎清冷的声响。她的步履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间隙里,宽大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竟未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那粉衣女子感受到迫近的、无声的压力,头垂得更低,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几乎要站立不住。
柳雉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平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卑微又胆大包天的存在。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嫉妒,甚至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骨髓都发冷的审视。
半晌,柳雉才微微抬起了拈着金簪的手。
她将簪子递到了粉衣女子的眼前。簪头的黑曜石凤眼在烛光下幽幽地对着那女子惊恐的视线。
“抬起头来。”柳雉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粉衣女子浑身剧颤,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脸。那是一张年轻、清秀、带着几分楚楚可怜姿色的脸,此刻却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将手中那支沉甸甸、冰凉刺骨的金凤簪,轻轻插入了女子松散的发髻之中。
簪尾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女子猛地一缩,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抽气。
“妹妹生的好模样。”柳雉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起伏,唇角甚至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浅淡、却毫无暖意的弧度,“这支簪子,配你正好。”
她微微倾身,靠近那女子因恐惧而惨白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字字淬着寒冰,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也送入一旁僵立的刘季和震惊的云岫耳中:
“好生伺候着殿下。这支簪子,便是姐姐给你的体面。务必……时时戴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