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心意相通

风卷起她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旗。所过之处,所有慌乱奔走的宫人、侍卫,如同被无形的寒流冻结,瞬间僵立在原地!他们惊骇欲绝地看着皇太后那张毫无表情、如同冰雕般的脸,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眼眸,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们!无人敢上前,无人敢询问,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索命的幽魂,沉默地穿过混乱的宫苑,一步步走向那座在惨淡天光下更显森然的紫宸大殿!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又在身后无声地合拢。

殿内空旷得令人心悸。巨大的蟠龙柱撑起高阔的殿顶,投下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龙涎香气息,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权力的尘埃味道。白日里群臣山呼万岁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正前方,九级鎏金御阶之上,那张巨大的、象征着天下至尊的蟠龙金椅,在从高窗透入的惨淡天光下,散发着冰冷而孤高的光泽。

柳雉的脚步,踏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她一步步走上御阶。那九级台阶,仿佛通往的不是人间的权位,而是某种冰冷的神坛。

终于,她站定在龙椅之前。

距离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龙椅上每一片蟠龙鳞甲的细微纹路,近得能感受到那金丝楠木散发出的、沉甸甸的千年寒意。龙椅扶手上镶嵌的宝石,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巨兽冰冷的眼睛。

她缓缓地抬起手。

那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冰冷得毫无温度的缓慢,轻轻抚上了龙椅那冰冷光滑的扶手。

触感坚硬,冰冷,如同抚过一块千年玄冰。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的指尖,沿着蟠龙蜿蜒的躯体缓缓移动,拂过那狰狞的龙首,掠过那锐利的龙爪。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与审视。

十年了。

她站在这龙椅之后,站在那重重帷幕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掌控着这张椅子所代表的一切。她的意志如同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坐在上面的傀儡,操控着这庞大帝国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脉动。这冰冷的金丝楠木,这沉重的蟠龙雕饰,早已浸透了她的气息,烙印着她的意志。

而今天,那个被她亲手扶上这把椅子、又被这椅子彻底吞噬的傀儡……终于消失了。

以一种最冰冷、最猝不及防、也最……讽刺的方式。

柳雉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那处被摩挲得最为光滑圆润的地方停了下来。那是刘琚每次紧张无措时,总会下意识抓紧的位置。十年间,那小小的手掌无数次覆盖其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的指尖,轻轻按在那片光滑的木质上。

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属于少年的、微弱的体温和绝望的颤抖。

她的目光,终于从冰冷的龙椅上抬起,缓缓扫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大殿。目光掠过那些象征着百官朝拜的方位,掠过那些巨大的蟠龙柱投下的、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般的阴影。

这里,曾经跪满了匍匐的臣子,回荡着虚伪的颂扬和冰冷的算计。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她自己。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如同这殿内无处不在的阴影,瞬间将她彻底吞噬。支撑了她十年、如同钢铁般坚韧的意志,在这极致的、象征着权力巅峰的空旷与死寂面前,似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不。

那空洞感只存在了一瞬。

她的指尖猛地收紧!如同鹰爪般死死扣住了冰冷的龙椅扶手!指甲在坚硬的金丝楠木上划出几道细微却刺耳的声音!

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被冰封了十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终于在这一刻,挣脱了所有束缚,轰然爆燃!冰冷的龙椅扶手,似乎都被她指尖那可怕的力道和骤然升腾的意志之火,灼烤得微微发烫!

那张毫无表情的、如同冰雕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冰冷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弧度。

如同地狱深处,魔神在尸山血海之上,露出的那一丝无声的嘲弄。

十年霜刃,十年血火,十年呕心沥血的掌控,十年殚精竭虑的维系……最终,竟以这样一场荒谬绝伦的、猝不及防的、冰冷的溺亡作为终结?

这龙椅……这冰冷的、沉重的、沾满了无数人鲜血与野心的龙椅……它吞噬了她的丈夫,吞噬了她的儿子……它还要吞噬什么?!

一股混合着滔天怒意、冰冷嘲讽以及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被彻底激怒的疯狂意志,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岩浆,在她冰封的躯壳下轰然奔涌!那火焰如此炽烈,几乎要将包裹它的坚冰彻底熔化、焚毁!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俯视,而是如同两道燃烧着冰焰的利剑,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焚毁一切的疯狂意志,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也象征着无尽诅咒的蟠龙金椅上!

空旷死寂的紫宸殿内,只有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受伤的母兽,在巨大的阴影中回响。玄色的身影孤绝地矗立在御阶之上,与那张冰冷的龙椅无声地对峙着。殿外,隐约传来太液池方向绝望的哭嚎和兵甲奔跑的喧嚣,如同遥远的背景音,更衬得殿内死寂如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达到顶点之时——

“咚!咚!咚!”

沉重的叩门声,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急促,骤然响起!如同丧钟敲在紧绷的鼓膜上!

殿门外,传来内侍总管张让那带着哭腔、却又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的尖细嗓音:

“启……启禀太后娘娘!丞相关鹤、太尉李毕生、宗正刘泽……宫门外紧急求见!言……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社稷存亡!”

长乐宫偏殿,再一次被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巨大的蟠龙柱投下的阴影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重,仿佛随时会化作实质的巨兽扑下。空气里弥漫着新燃的、却压不住那股源自太液池方向的、若有若无的水腥气和死亡气息。

丞相关鹤、太尉李毕生、宗正刘泽,三位帝国权力中枢的重臣,肃立在殿中。他们身上的素服还沾染着匆忙赶路的尘灰,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种深重的、源自灵魂的惊悸。关鹤手中的菩提子捻动得异常缓慢,眼神低垂,似乎在研究金砖的纹路,实则心神激荡,飞速盘算着眼前的死局。李毕生腰背依旧挺直,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虬结,虎目之中血丝密布,既有沙场宿将的刚毅,也有一丝面对未知巨变的茫然和沉重。宗正刘泽则面色灰败,眼神飘忽不定,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额角的冷汗擦了又冒,如同惊弓之鸟。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三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铜漏那永恒而冷酷的滴水声,嘀嗒,嘀嗒,如同催命的鼓点。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间隙里。殿门无声滑开。

柳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已换下了那身沾染了太液池寒气的玄色常服,重新穿上一件式样更为庄重、颜色却依旧深沉如夜的玄色深衣。发髻一丝不苟,用那根通体乌沉、毫无纹饰的玄铁簪紧紧固定。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又仿佛有幽暗的冰焰在深处无声地燃烧。她步履沉稳地走到主位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殿内三人。

一股无形的、混合着血腥、死亡和滔天威压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偏殿!关鹤捻动菩提子的手指猛地僵住!李毕生按在剑柄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刘泽更是浑身一哆嗦,差点瘫软下去!

“臣等……参见太后娘娘!”三人齐齐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敬畏。

“免礼。”柳雉的声音响起,不高,清冷得像冰泉初裂,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力量,“何事?”

她的目光直接落在关鹤身上,没有丝毫迂回。

关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死寂的殿中:

“启禀太后,陛下……陛下骤然龙驭宾天,举国哀恸。然……”他艰难地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国不可一日无君!值此危难之际,神器不可久虚!臣等冒死叩请太后懿旨,速定国本,以安天下臣民之心,震慑四方不臣之念!”他巧妙地避开了“新君”人选这个最敏感的核心,只强调了“速定国本”的迫切性,将皮球踢回给太后,同时也是一种最隐晦的试探——陛下猝崩,无子嗣,这皇位,究竟该由谁继承?是宗室过继?还是……另有乾坤?

此言一出,如同在死水般的殿内投下一块巨石!李毕生猛地抬头,虎目灼灼,看向太后。刘泽更是紧张得几乎要窒息,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他知道,决定刘氏皇族命运、也决定他自己命运的终极时刻,到来了!

柳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内,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根贴身藏匿的、冰冷锐利的玄铁簪尾。簪尾的坚硬触感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她并未立刻回应关鹤的奏请,目光反而缓缓转向了宗正刘泽。

那目光冰冷而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剥开刘泽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宗正大人。”柳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刘泽耳中,如同惊雷,“陛下在时,常与本宫提及宗室诸王。言道,淮南王刘长,性情刚烈,有勇无谋;赵王刘恢,耽于享乐,难堪大任;齐王刘襄,外示恭顺,内怀叵测……”她如数家珍般,将几位最有实力、也最有野心的藩王一一评点,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刘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太后对宗室诸王的了解和评价,精准得令人恐惧!她这是在敲打!是在警告!是在告诉他,也在告诉所有宗室——你们的一举一动,尽在哀家掌控之中!任何妄念,都是自取灭亡!

“至于其他诸王……”柳雉的目光在刘泽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或年幼无知,或庸碌无为,或……心怀怨望。”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尾音和“心怀怨望”四个字,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刘泽的心上!他立刻想起了那些因刘建叛乱而被牵连、或被太后借机打压削藩的宗室,想起了那份一直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清洗的名单!

巨大的恐惧彻底压垮了刘泽!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嘶哑破碎:

“太后……太后娘娘明鉴!宗室……宗室之中,确无……确无德才足以承继大统之人!诸王……诸王或有微瑕,但绝……绝无二心!值此国难,当以……当以社稷安稳为重!老臣……老臣斗胆!陛下……陛下虽无子嗣,然……然太后娘娘垂帘十载,恩泽四海,威震八荒!实乃……实乃定海神针!恳请太后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临危受命,主持大局!”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将所有的筹码和希望都押在了太后身上!什么祖制,什么宗法,在生死存亡和滔天权势面前,统统成了可以抛弃的废纸!他只想活下去,只想保住宗□□和刘氏宗庙那点可怜的香火!

“刘泽!你……你放肆!” 李毕生勃然大怒,猛地踏前一步,虎目圆睁,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他万万没想到,身为宗正的刘泽,竟然在此刻说出如此大逆不道、近乎劝进的话!这简直是将刘氏江山拱手送人!“太后!此乃……”

“太尉!” 关鹤猛地一声断喝,打断了李毕生的怒斥!他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对着李毕生微微摇头,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告和急迫!蠢货!还没看清形势吗?!陛下已死!太子之位空悬!宗室诸王各怀鬼胎!此刻,唯一能镇住这即将分崩离析的江山的,唯有眼前这位手段通天的皇太后!刘泽虽然无耻,但他说的,未尝不是此刻唯一的、血淋淋的现实!激怒太后,只会将所有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毕生被关鹤那凌厉的眼神喝止,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看着跪伏在地、如同烂泥般的刘泽,看着神色凝重、眼中带着深深忌惮的关鹤,再看看御阶上那道玄色的、散发着无边威压与冰冷气息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位沙场宿将的心脏。他明白了。这已经不是忠义与叛逆的问题,而是**裸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权力抉择!

柳雉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愤怒的李毕生,掠过跪地求饶的刘泽,最终,落在了关鹤那张永远带着精明与权衡的脸上。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刘泽压抑的啜泣和铜漏那催命的嘀嗒声。

柳雉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向了跪伏在地、抖若筛糠的刘泽。

“宗正大人。”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平静,“你方才所言,关乎社稷存亡,句句泣血。”

刘泽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太后……太后这是……认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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