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愿蜗居

苏家的祖宅,是位于双河市核心区域的一栋气派的民国三层小洋楼。青砖外墙爬满了岁月斑驳的痕迹,拱形的窗棂、雕花的栏杆,依稀还能窥见苏家昔日的风光与底蕴。

只是,这栋小楼早已不再是苏家独享的天地。在合作化那段特殊时期,它被充公,经过一番分割改造,苏家最终只被允许居住在三楼,仅仅拥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客厅。

苏建华与冯淑芳老两口睡在兼做餐厅和起居功能的客厅里,吃饭时就在床边摆一张折叠桌,一家人围坐在床边吃饭,吃过便收起来仍作我是。

大姑子苏轻王和小姑子苏轻妃两姐妹,挤在那一间十几平米、被称为“大房”的房间里,中间用钉死的木板隔开,算是各自有了一个转身的空间。

而那个仅有六平米在解放前是做杂物房的房间,,则属于儿子苏轻侯。这里也是他与程少芬的婚房,更是他们的儿子苏凡上一世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蜗居。

厨房和浴室设置在二楼,而唯一的厕所,却在一楼。

如今,这栋小楼里,还混杂地居住着另外三户人家。

一楼住着一家成分复杂、终日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

二楼则住着两户人,一户是离异的父亲与一个防、疯子女儿,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家中时常传出女孩莫名的哭笑声;

另一户则是一位法官及其家庭。

苏家人不得不与这三家背景各异的住户,共同拥挤在唯一的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里。每天无论上厕所,做饭还是洗澡,都像是一场需要排队、协调甚至忍让的小型战役。

在苏老爷子床边拥挤不堪的餐桌上,一天晚饭时分,程少芬看着低头默默吃饭的一家人,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想法:“爸,妈,我最近听说,现在上面在落实政策,很多以前被收走的私房,都可以申请发还。我们这祖宅是不是也可以试试去申请收回?”

她的话音刚落,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公公苏建华老爷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他放下筷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程家丫头,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当年那捐献祖产的文书,也是我亲手签字画了押的!白纸黑字,送给国家了!现在怎么能出尔反尔,再去向国家要回来?”

婆婆冯淑芳脸上也布满了忧虑,她压低了声音,仿佛隔墙有耳:“少芬啊,你还年轻,不懂这里面的厉害。这些我们都见过,这叫‘引蛇出洞’!现在看着是松动了,谁知道是不是考验我们?说不定马上就会秋后算账!你可别给我们家惹祸!”

大姑子苏轻王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种认命式的豁达:“国家对得起我们苏家了!虽然地契收走了,但好歹还给咱们保留了这一层楼住着,不用我们交一分钱房租。你看看多少人家,几代人挤在筒子楼里?我们住得不比别人差!少芬你就知足吧!你想啊,我们又不是将军市长,怎么可能让我们一家独享这三层楼?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丈夫苏轻侯在一旁面露难色,他轻轻拉了拉程少芬的衣袖,低声劝道:“少芬,别说了。国家对我们算是不薄了,当年交出了祖产,后面也确实没再为难我们。你看,虽然我们出身不好,爸妈的工作好歹保住了,一个在税局,一个在邮政局。我们三姐妹也都进了国企,端上了铁饭碗。就连你,不也安排到了房产局工作吗?咱们就别再想那不切实际的了。”

小姑子苏轻妃最是尖刻,她冷哼一声,话语像刀子一样甩过来:“就是!少芬你个船民女儿,怎么就这么贪心不足呢?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想着折腾!你是看我们家现在太清静了,非要想方设法害得我们全家丢工作才甘心吗?!”

面对这一面倒的反对声浪,程少芬默默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没有再争辩。这一切,其实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上一世

公公婆婆被过去的经历吓破了胆,绝不敢出面;苏轻侯性格懦弱,安于现状,生怕惹事。最终,苏家完美地错过了落实政策的东风,这栋本属于他们的祖宅,终其一生也未能收回。

而上一世的自己,何尝不也是胆怯的?她怕被指责贪图享受,怕担上“生活奢侈堕落”、“连累苏家”的骂名,怕人家说自己是个不安分的媳妇,连提都不敢提。只能在这个拥挤不堪、毫无**可言的三楼隔间里,一天天地忍耐,得过且过。

直到后来单位福利分房,他们一家三口才得以搬出去。那时,儿子苏凡已经长成了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挤压在那六平米的小房间里,连一张像样的书桌都难以安放。

想到这里,程少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悄悄在桌下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这一世,妈绝对不会再让你受这种委屈。苏家不敢争,那就你妈来作给你争!”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程少芬很小的时候,父亲程东来就入了狱,家境一落千丈。她跟着伯母学做毛衣,起初只是为了给妈妈和妹妹织件冬衣保暖。后来,她手艺渐精,就开始帮亲戚、邻居家打毛衣,换取一些米面,补贴家用。长年累月,她练就了一手织毛衣的好手艺,针脚细密匀称,花纹新颖别致。

后来SSXX,她在生产队里也是出了名的织毛衣能手,知青点里很多人都找她帮忙。

现在,她把儿子苏凡暂时送回了程家的船上,了却一桩牵挂。然后,她拖着产后尚未完全恢复的虚弱身子,开始了艰苦的积累。白天在房产局按时上班,处理那些枯燥的文件;晚上,当别人都已休息,她便就着那盏昏黄的灯光,拿出托人买来的毛线,十指翻飞,开始织毛衣。

苏轻侯正在备考,常常看书到深夜,程少芬便也陪着他,织毛衣到深夜。

苏轻侯忍不住疑惑地问:“这离冬天还远着呢,你现在这么拼命织毛衣给谁啊?”

程少芬头也不抬,飞针走线:“当然是给凡儿织。”

“给凡儿?”苏轻侯更诧异了,他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一件,他怕是要到三岁后才穿得了吧?”

“你别管,”程少芬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离高考没几天了,你赶紧读你的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苏轻侯看着灯光下妻子清瘦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叹了口气,重新拿起书本,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我真的考不了,丢不起那个人。都放下书本多少年了。”

程少芬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语气缓和却带着力量:“今年,你就尽力去考,别管结果,就当是去见见世面,摸摸题目的深浅。今年不行,我们明年继续考。轻侯,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初中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了将来要上大学要做大科学家大工程师,你忘了吗?你真甘心一辈子烧锅炉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轻侯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微澜。而程少芬自己,则再次低下头,将所有的希望与决心,都编织进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里。这每一件毛衣,都将是她为儿子、为这个家,搏一个更好未来的小小基石。苏家的不作为,终将由她来打破。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