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下剑时,他们的对话还未结束。
姬长歌看到楚宁暄的身影后弯了弯眉,用阴软的语气对着他叫了声。
“宁暄道友。”
楚宁暄愤恨地冷笑一声,不冷不热地回道:“北湘阁自诩为名门正派,没想到竟也与这等妖魔厮混在一起。”
姬长歌脸色不变,继续用他那副冷软的嗓子细声细语地说着话。
“宁暄道友言重了,我只是亭晚师兄有过一段仙缘,算得上半个故交罢了。如今亭晚师兄有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若非见过他前世杀人取血的模样,楚宁暄几乎要真的相信他这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现在用你的妖力来帮他活下来,然后再浅取一滴心头血做回报?再者,你是魔道,他是正道,又何来的师兄之称。”楚宁暄冷冷地盯着眼前人,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嘴角。
“若我猜得没错,亭晚应该已经回绝过了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师弟’了,郁仄,你还与他私下交流,难道你觉得,你会比你那七窍玲珑的师兄还要更胜一筹?”
楚宁暄生了双让人望去就心生胆寒的眸子,平日里总是眉眼弯着,让这份锐利淡了几分。但如今他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郁仄,犀利的话语毫不留情地攻击着他,倒是让他猛然从姬长歌的话中醒了过来,细细地分析起了逻辑,待想明白时,身后已然被冷汗浸透。
“呵,我为何不能唤他师兄?你们可有一日将他视为正道之人?”
“郁仄,你可要想清楚了。”姬长歌收起了那副温软的嘴脸,冷眼扫过楚宁暄拿剑的手。
“究竟是谁害得薛亭晚到了这种地步。你难道还要听他的,放弃救师兄唯一的机会吗?”
“若只是为了剑伤,那便不牢阁下费心了。”楚宁暄冷笑着逼近了几步,“楚某险些酿成大祸,心生愧疚,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帮亭晚道友去除淤积的剑气。”
剑尖几乎要贴到姬长歌脖子上时,一道霸道的剑气势不可挡地荡开了所有的兵刃。
“不劳楚道友挂怀,亭晚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冰冷熟悉的语调从头顶落下,白衣翩然而至,宛若谪仙下凡。
来者墨色的长发凌乱的散在风中,几缕碎发搭在他的额角,衬得他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虚弱。
百年内剑道第一人——薛亭晚。
“郁仄,我早就说过,无需与这种人多说些什么。”
那人连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自己,浅浅瞥了眼站在原地无所适从的郁仄。提了剑,作势要带脸色有些发虚郁仄离开这里。
楚宁暄呼吸却在见到薛亭晚的那一瞬间滞住了,风声之大,让他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整个目光贪婪地附在薛亭晚白皙的侧脸上。
这是活着的,会厌恶一个人的薛亭晚。
他的一切声音都被滞涩在了喉咙里,一点都发不出来。
即使到了如今略显落魄的境地,薛亭晚那双不带任何**的冷眼,依旧让他整个人都泛着一丝让人无法接近的,锐利的美。
可偏偏这个人抱起来的感觉,是格外的软。
“你体内剑气不除,随时可能殒命于此。”楚宁暄声音沙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楚道友,”薛亭晚叹了口气,终于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身上,那双漆黑冰凉的眼眸漠然地盯着他手里的剑,凄然道:“这不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吗?”
他看着薛亭晚那张殷红的唇一张一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只有冷淡与漠然。
“三番五次想置亭晚于死地,若亭晚如今命绝于此,那也是天命。”
楚宁暄前世与他初识也并非一开始便柔情蜜意,甚至可以称得上的想看两厌,但那时的薛亭晚身上,他见过厌恶,愤怒,悲伤的情绪,但从未见过这样——这样漠然的眼睛。
“亭晚自知出身低微,能得入宗门修行已是不易,无意强求所有人都可以放下偏见,但也绝不是楚道友闲心时可以捉来随意逗弄的玩物。”
他的语调依旧带着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的劲儿,纤长的睫羽盖在他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眸上,让人再看不到里面的任何情绪。
“告辞。”
那抹干净的白在他耳边留下冰冷的两个字后,一晃,便消失在了他的眼前。徒留下脸色惨白的楚宁暄一人与姬长歌对峙。
他从未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这样不堪的光景。往昔的种种恍惚一场大梦,一朝梦醒,一切却早已天翻地覆。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我会加入南机楼,又三番五次地要去杀死自己挚爱之人?
他们相爱太过坦然,楚宁暄甚至没有想过他们若有一天敌对,该是何种场面。
心中像有千万根钢针穿心而过,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楚宁暄眼底闪过一抹愤恨,提剑直冲姬长歌的面门。
“楚道友何必追不到人就寻我泄愤。”姬长歌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眯起,侧身躲过了一道剑气。
“你怎知我心悦他?”楚宁暄双眼直直地盯着姬长歌,心中飞快分析着局势。
若我当真如唐纸言所说那样荒唐,那常居于魔界的姬长歌便更无从得知自己那隐秘的心意。
一丝强烈的违和感一闪而过,正当他马上就要抓住那一点真相时,一只花面厉鬼阴阴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打断了他的思绪。
离相剑直冲楚宁暄面门而来,他微微偏头,剑尖直直刺中了花面厉鬼的灵核。
尚为虚弱的厉鬼在他曾直面过的那两只眼里根本不够看,这些招数早在他前世就摸了个透。
果然,远处的一直游刃有余的姬长歌突然撇了眉,一丝迷茫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虽然短暂,但却被远处的楚宁暄全部收入了眼底。
他抬扇,又召出了另一只厉鬼,抱着自己的身体遁入了一片虚无之中。
姬长歌的反应很不对劲。楚宁暄锋利的眉皱了皱,抬手召回了自己的剑。
被刺中的厉鬼甚至没有被妥善地收回扇中养伤,而是直接被弃在了原地,发出尖锐的啸叫,最后化为了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他冷眼盯着这只前世姬长歌最中意的厉鬼,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快意,一个绝望的想法沉沉地压着他的心,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若姬长歌也存了前世的记忆……那他,还有机会避免前世那样的结局吗?
况且,如今的薛亭晚,根本就不信任他,而他的状况,甚至比前世还要糟糕一些。
——
"师兄……"郁仄青着脸望向身侧剧烈咳嗽的人。
点点殷红的血丝从他指尖滑落。
山洞中阴冷潮湿,却是他们此时唯一可以选择的避难所。
“无碍。”薛亭晚喘着气,嗓音因为呛血而有些失声,只能听见丝丝气流划过沙哑的嗓子,像在吹奏一把破了洞的箫。
他踉跄了两步,跌坐在了一侧突起的石头上。
细密的汗珠浸透湿了他额角细碎的发丝,他又低声咳了两声,才终于缓过来了一口气,招手示意郁仄上前。
郁仄快走两步,蹲在了薛亭晚的身侧,目光中满是忧虑。
“帮我护法,”薛亭晚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说辞。
“若我死了,就一把火将我烧了。”
“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触碰到我的尸体。”
吩咐过这两句后,薛亭晚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样软绵绵地向后靠去,半响,又起身坐下开始打坐。
连郁仄何时离开都没有注意。
那一剑,楚宁暄像是终于玩腻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不再留手。
是该结束了。
他的眼轻轻阖上,再没了动静。
——
是夜。
南荒的黑夜及其漫长,尤其是在春雨初至的早春。
北湘阁的弟子应该聚集在另外一处山东,毕竟在细雨寒风里,呆在户外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幸亏他走前曾在郁仄身上留下了一只银蝶,母蝶正在他面前扑扇着翅膀,循着子蝶的痕迹,在雨中灵巧地穿梭。
郁仄不知又去了何方,竟然敢留下薛亭晚一个人呆在荒芜的山洞里。
他挥手,门口层层叠叠的阵法就像蛛网一样坍塌了个干净。
一抹银白色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眸。
薛亭晚看起来状态很是不好,一阵又一阵躁动的银蓝色的灵气弱弱地围绕在他身侧,惨白到将近透明的脸上不见一丁点的血色,身前的伤口不知道是否是又崩开了还是压根没有处理,渗出点点猩红的血迹往日里总是高高束起的长发此刻毫无拘束地落在他白瓷样的肌肤上,让眼前本就虚弱的人更添了一丝破碎。
楚宁暄的心揪了起来,缓步挪到了薛亭晚的身后,将手贴在他背后靠近剑伤的位置。
闭上眼,开始运气。
那道凌厉而霸道的剑气正在他的心脉处飞速穿梭,一不小心就容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饶是剑气的主人,逐出这道剑气也废了不少的功夫。
在剑气离体的一瞬间,楚宁暄的一口浊气还未吐出,就见眼前人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浑身痉挛,向前倒去。
他吓得一惊,伸手把人搂在怀里。
怀中的人因为剧烈的咳嗽,脸上染上了一坨醉样的红。
接着,就睁开了眼,恰好与措不及防的楚宁暄对上了眼。
“我……”
楚宁暄还未出声,耳边突然传出火辣辣的痛觉,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到了他的侧脸上,把他的头扇地偏向了一边,脑子里嗡嗡的响,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领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提了起来。
“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薛亭晚将被打懵了的人拽到了眼前,力气大的几乎不像是一个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病秧子。
他的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撞到楚宁暄的脸上。
这个距离,楚宁暄可以清楚地见到薛亭晚微红的眼角,以及一滴不争气坠下眼眶的泪珠。
还是第一次听到亭晚生气骂人的模样。
楚宁暄心里不合时宜的想,却又突然被那滴泪乱了心。
“我知你瞧不起我体内怀有魔种,”薛亭晚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你之前在青云会上说信我,我便当你是当真与他人不同。哪怕之后你再害我,玩弄我,我也一直想着怎样还你那日的恩情。”
“今日我救你师弟,本想的是,终于可以不用再顾及之前的感情,我终于还清了。”
“我知你剑尖特意偏了一瞬,让我得以苟活到现在。我知你无心杀我,我甚至知道你只是想救我。但若你执意站在我的对面,就不要再来了。我也有心,我也会难过的,楚宁暄。”
“我求你……放过我。”
他最后的三个字几乎失了声,压抑了七年的情感全部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绝望与悲凄,松了手,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对不起。”楚宁暄伸手将眼前不断抽泣的人搂在了怀里,纤长的睫毛盖住了怀中人泛红的眼。
你生了颗玲珑心,你知晓一切,但你唯独不知道,我爱你。
楚宁暄浑身一颤,这句话分明不是自己的想法,却陡然从心底升了上来。
他将人往怀里又搂了搂,胸前一片泛起的温热。
“对不起。”那三个字在口中转了一圈,却又换成了另外的句子。
胸前人像是缓过来了一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他红的吓人的眼睛还是暴露了他方才的时态。
“我不求你背弃自己的宗门,我只求今后,一别两宽。”
“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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