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郑大山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们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大雨,两人顶着木筐冒雨前行,步履匆匆,别说是对话,就连对方的面目都看不清。
可雨越下越大,他们只能被迫停下,在路边找个山洞避雨。
这种山洞是村中牧羊的羊倌所挖,本身并不深,只堪堪能保证里面的人不被雨水刮湿,但雨进不来,风却进的来,郑大山立在山洞深处,直冻得瑟瑟发抖,没办法,只能从头顶薅了些树根下来,拢在一处生了堆火。
火光乍起,明灭不定。
郑大山看着对面垂着头不说话的女儿,突然有些疑心,女儿平时活泼开朗,怎么今日这么安静?
他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也不知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但女儿没有回答,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她依旧垂着头,脸被发丝遮了大半,面目模糊看不清楚,火光跳跃在她的身上,有种妖冶的怪异。
没有发生什么吓人的事,但郑大山就是有些发毛,他坐在火堆前,脸被烤得有些发紧,但后背却冰凉一片。
他看了看洞口,雨水倾泻如注,织成了大片的雨幕,逃不走避不开,他只能硬着头皮与这个有些陌生的女儿对坐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紧捏着拳头,冷汗慢慢爬上了他的额头。
他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女儿是撞邪了,还是单纯累了?
结果就在这时,女儿发出了一声类似“咯咯”的声响,这声音极其恐怖,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非要说的话,有些像被掐住脖子快要断气时,发出的呼救声。
郑大山心中的弦“啪”地断了。
他跳起来向洞外飞奔而去,可无济于事,那个恐怖的“咯咯”声一直忽远忽近跟在他的身后,途中他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雨中,女儿的脸已经变得狰狞可怖,双目血红长舌外吐,活像一具被活活掐死的尸体。
可尸体怎么能动呢?
郑大山迎着大雨跑了许久,他不敢往家里跑,怕把这邪物带回去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只能直接把它引到附近的赤龙宗去了。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
这个邪物一路跟着他到了赤龙宗里,还没来得及伤人,就被宗主抛出的捆仙锁给套了个结实,这个小宗门虽然不大,但宗主的功法却很扎实,方圆几十里有什么鬼怪妖魔,也都是请他们前去帮忙。
郑大山看着被捆着疯狂挣扎的女儿,心有余悸的同时也于心不忍,这毕竟是他的亲身骨肉,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变成邪祟,然后被除去么?
宗主看出他的心思,便道:“放心,你女儿只是暂时被附身了,只要将她留在此处,经过二十一天的炼化,就能恢复正常。到时,你再过来把她带回去,即可家人团聚。”
郑大山点头应了,心中大石也落了地,又问:“道君,那我和她娘能过来看她吗?”
宗主道:“她如今没有人性,即便见面,也是徒添悲伤,你们就在家里等待,到时我自会托信给你。”
郑大山没有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家。回家之后,便对自己的妻子说了来龙去脉,妻子听罢伏地大哭,骂他不该带女儿出去抛头露面,如今好了,他们夫妻只得这么一个女儿,若有闪失,她也不想活了。
郑大山心里也不好受,便整日闷声糊纸,数着日子等待女儿回来。
时间飞逝,等到了那日,他早早收拾停当,还借了一辆牛车,前去庙中把女儿接了回来,女儿果然已经恢复,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郑大山赶着牛车,心里美滋滋的。
当晚,妻子做了一桌子的菜,郑大山也买了一壶酒,打算好好庆祝一下,酒过三巡,郑大山便有些醉了,支着脑袋摇摇晃晃。
眼前的一切都随着他的视角晃来晃去,烛光开始变得无比刺眼,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突然发现周身静得可怕。
女儿不说话了,妻子也不劝他少喝点了。
桌子对面的妻女全都垂着头,面目模糊。
郑大山的酒突然醒了,他有些慌张地站起身,结果不小心踢到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然后就在这时,两声“咯咯”同时响了起来。
郑大山夺门而出,冒着夜色一路向饲虎山赶来,他明白,赤龙宗的宗主根本没有解决这件事的能力,如果说还有谁能救他,也就只剩下那个传闻中的人物,宗门中的顶点,莲青衣了。
听他说完,莲青衣这才了然。
如果真如男人所说,那位宗主的确是用错了法子,事情不仅没有解决,还越发扩散开来,一开始是一人变二人,后来就成二人变四人,迟早,那个地方都会变成满是邪祟的不净之地。
这件事,她还非管不可。
因为不管到什么时候,邪祟传染起来都是最可怕的,如果不能及时控制,迟早会蔓延到自己身边,与所有人息息相关。
打定主意,莲青衣便道:“我这就与你同去。”
男人见她答应,立刻喜出望外:“感谢圣女,您的大恩大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天王殿中传来一声娇俏的猫叫,随后,从圣女的身后,走出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儿,这猫儿身材匀称,双目如炬,毛皮油滑透亮,看得出绝非凡品。
莲青衣见它出来,惊喜道:“踏雪?”
踏雪走过来蹲坐在她身边,又拖长了嗓子叫了一声,似乎是有求于她。
是饿了吗?
可现在人命关天,不能再有耽搁。
莲青衣抿了抿唇,道:“你放心,我走之后自会有人给你喂食,如今我有要事在身,须先离开一段时间,所以不能陪你……”
说到这里,莲青衣突然停住了。
上次,也是这样。
她匆匆离开,一走数月,再回来的时候,迎来的是小九的死讯。
这一次离开呢?
又是什么时候回来?
宗门里的人也许会给踏雪喂食,可到底都不是它的主人,她们不会关心它跑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就算它数日不归,她们也不会分出精力去找。
这样的话,踏雪又与野猫何异?
眼看莲青衣站在原处发呆,慕扶柳急得都要咬人了——她可不是饿了,她是想跟着过去,刚才这男人的故事说得精彩,她就侧耳听了听,谁知这么一听,就听到了一点令她在意的东西。
只不过现在她还不能确定,事情是不是她想得那样。
所以必须到场,查个清楚。
“喵——”她又喊了一声,为了表达清楚,还跳下台阶,往山门那边跑了两步,随后回过头,示意莲青衣跟上。
莲青衣看它的架势,便明白它是要跟自己出去,正好她也在犹豫要不要带它走,这下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事情便变得简单许多。
驾着灵驹一路疾驰,不到暮时几人就赶到了清河镇,这镇子占地不大,地势平坦,除了主路旁边并排开着十几家店面,其他地方就是些零星分布的民居,此时落日西沉,店面全都关了门,夜风缓缓吹过,显得有些萧索。
郑大山回到此处,想起当晚的遭遇,不免就有些紧张,只一个劲地搓手道:“圣女,我家就在前面,请您屈尊移步,放心,我临走前锁了门,她们……”
莲青衣以指覆唇,道:“噤声。”
他立刻闭了嘴。
莲青衣有此一举并非空穴来风,她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如果街上没人可以用村民都回家了来解释的话,那回家之后总得吃饭吧?可是所有民居全都没有炊烟冒出,甚至,连一家掌灯的都没有。
简直就像是,镇子死了。
她们行走在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对前路一无所知,这种未知的感觉是最糟糕的,莲青衣平时最为理智,这靠的是她对万物规律的了如指掌,而一旦事出反常,她就能敏锐地感觉到。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到了郑大山的纸扎店门前,莲青衣警戒着周围,让郑大山开门。
郑大山哆嗦着掏出钥匙,捅了几下才找到锁眼,临开门前,他伏在门上听了听,确定里面没有怪声后,才缓缓推开了门。
慕扶柳就站在他脚边,门一打开,先把她给吓了个半死——这店里没有照明,只有隐约的月光洒进来,反射在那些纸人惨白的脸上,乍一看,有种它们都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错觉。
“喵!”她跳起几尺高,直接钻到了莲青衣的怀里,莲青衣虽也受了些震撼,但到底没有这么失态,这下怀里多了一只柔软暖和的猫儿,反倒舒缓了不少。
她轻轻抚了抚踏雪弓起的背,又把它炸毛的尾巴捋顺了,才笑道:“不怕不怕,只是些纸扎人而已,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不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