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未明,姜琼英就在晴溪、灵雪的服侍下起身。她夜里睡不安稳,晨起时头脑总是昏昏涨涨,像真被卢至善下了附子一般。于是特意命婢女们取来冷水,泼在面上,总算是清醒一些。
往日,姜琼英一般都在院里的书房看书习字,可这几天,书卷摊在小几上,彻底成了摆设。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思索如何摆脱与卢至善的婚事。
虽然两家已经定亲,但现在只过了前三礼,还未到纳征、请期的那一步。姜琼英清楚地记得,前世是在卢桢五十大寿的宴会后,两家将聘礼、婚期之事一并敲定的。她重生的日子说来也巧,正是在卢桢生辰宴的前几日。
姜琼英心急如焚,毕竟,若是贸然和阿爷说,自己不愿嫁给琼林宴上大放异彩的探花使、出任校书郎的卢至善,阿爷怕只会以为她读书读傻了。
要想两家顺理成章地退婚,还不能过分损伤自己的名誉,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在众人面前揭穿卢至善和惠昌公主的私情。
此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实则分外困难。姜琼英思索许久,细细回忆前世的每一个细节,脑子里才终于浮现出完整的计谋来。
姜世德倒是不知长女心里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他对这桩婚事是极为满意的。卢家今日遣人来说要生辰宴后要好好谈一谈聘礼之事,想来距离长女出嫁也不远了。
午后,姜琼英的母亲陈夫人和下人正在库里清点女儿的嫁妆,准备拟张单子出来,给卢家过目。就听得老旧的库门“吱呀”一响,来人竟然是向来都闷在房里读书的长女。
孟秋的暖光从小窗里铺洒下来,令陈夫人将长女微红的眼圈看得清清楚楚。她心知是出了事,搁下手中的中山紫毫,把女儿拉到了一旁的小阁中。
姜琼英的声音低低的,略有些沙哑,显然是哭过了:“阿娘,我午间做了个噩梦!”
“我的儿,”陈夫人向来都心疼这位被夫郎严苛相待的长女,她拍拍女儿背脊,劝道:“只是梦而已,你又何苦当真。”
“其实,也算不上噩梦罢……毕竟我还见到了祖母。”姜琼英揪着裙摆,总算有了些小儿女的模样。
她将编造的梦境细节一一说了,陈夫人听罢,却是不住地摇头:“你说祖母托梦告诉你,卢家五郎早就心有所属?还会抛妻弃子?可我听说,卢五郎这些年勤勤恳恳,连个房里人也没有。先前占卜的时候,卜者也说你们的婚事很是吉利呢。”
姜琼英说得万分笃定:“阿娘不信便算了。祖母在梦中说,我们到卢尚书生辰宴那日自会知晓的。”
陈夫人将信将疑地望着长女,心思如同那飘浮在水上的青叶一般,转了又转。卢家这样好的婚事,即便她肯放手,夫郎也定是不愿的。区区一个梦又算得了什么!长女说的再真切,只要不能成为现实,哪怕梦里天崩地裂了,还是只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到这,陈夫人面上绽出一个笑来:“英娘,我看你是书读多了,心思太重。这两日暂且歇一歇。你阿爷也真是的,非得把小娘子整日关在房里念书,又不是要考进士!”
姜琼英知道阿娘并不会因为一个编造的梦境就轻信了她。她如今要做的,是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以祖母托梦的形式告知家人。至于能否奏效,还要看生辰宴了。
重生以来,回忆起前世的桩桩件件,再稍加揣摩,姜琼英愈发觉得自己痴情得可笑。她过去真是被卢五郎的君子外表狠狠蒙骗了!
知晓真相后,姜琼英再看从前之事,才发现卢至善与惠昌公主的私情,原来早就显露端倪。思来想去,这第一处破绽,就出现在的生辰宴上呢!
晚间在盛德堂用过饭,姜世德和陈夫人特意将子女留下,交代赴宴之事。
姜琼英和幼妹琼莹都乖顺地跪坐在小几前,琼英的兄长姜思贤正把玩着手中精巧的匕首,姜世德说了几句,脸色一沉,陈夫人忙道:“三郎,你阿爷要说正事呢。”
姜琼英在心中微叹,前世她饱读诗书,兄长好武,两人并无多少话可说。兄长没有继承阿爷的文才,反而在儒学世家姜家中走出了一条从武的道路来。这也是阿爷对她寄予厚望的原因。
姜思贤放下匕首,小声嘀咕道:“一个生辰宴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那卢五郎不过是伪君子,也配让阿妹去讨好?”
姜世德年纪大了,耳朵倒是灵敏得很,一拍案几,怒道:“那也比你这个成日舞枪弄棍的竖子要强!”
姜琼英记性颇佳,牢牢记得前世阿爷和兄长这桩口角,当时她一言未发,只当兄长是嫉妒,父子二人大吵一架,最后闹得不欢而散。重活一回,再看从前许多人和事情,体悟大有不同。她缓缓道:“卢郎君修文是为协助圣人治理国家,阿兄习武是为天下人保家卫国,都是经邦济世之学,哪里需要分什么优劣高低呢?”
姜世德没料到向来乖顺守礼的女儿竟敢反驳他的意见,并且还说的有模有样,一时语噻。半晌讪讪道:“到底是知书达理的小娘子,比你阿兄强上许多。”
姜思贤嗤笑一声,似是收了顶撞的心思,没再多言。
幼妹琼莹听得半懂不懂,低头玩弄起自己的手指。
姜世德打量过自己的子女,发现还是长女看得最为顺眼。于是又盯着琼英嘱咐了许多,还让她莫要再想那个古怪的梦境。
听了一晚上废话,本就没有睡好又费了一天脑子的琼英困意愈浓,现下只能频频点头,强忍着才没打哈欠。
要是阿爷知道她真的动了摆脱这大好婚事的心思,怕是会气得七窍生烟吧。
生辰宴这日,姜家一行人早早抵达卢园,还未下车,就听得门前有管家模样的人在高声叮嘱小厮:“今日可得谨慎些,圣人恩典,特意派楚王和惠昌公主前来祝寿呢。”
果然,惠昌公主还是如上辈子一般,急不可耐地要会一会她这位情敌。可惜她前世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生辰宴上公主的所作所为都是真的想要试一试她才名的真假。
只是楚王……这位前世并没有出现在卢园生辰宴上的王爷,倒是个变数了。
楚王徐之顺,乃是圣人膝下唯一一位嫡子。这样的出身,本应早早获封太子,入主东宫。可现在的楚王却只是一位闲散王爷,还是京里最能折腾的纨绔。
据传,楚王要么不去读书,要么气跑先生。平时整日在宫里抱狗逗猫,上房揭瓦。若是出了宫,那更不得了,没准哪日他就挂在某家勋贵的墙头,将旁人吓个半死。
说实话,即便洛都人将楚王传成了三千年难得一见的奇葩二世祖,姜琼英从前对楚王的印象并不是那么坏。
这还要追溯到姜琼英从前在宫里当伴读的时候。她幼时即有才名,圣人和恭懿皇后知晓后,召她入宫当嫡女义成公主的伴读。其他伴读均出身勋贵之家,有的年龄甚至比义成公主还要大一些。但姜琼英小小年纪,功课竟然成为所有人中最好的,颇得先生青眼,惹得旁人嫉恨。
一日午间休憩时,姜琼英捧着家中孤本,正在殿里读得津津有味时,被其中一个伴读借义成公主之名引了出去。义成公主见到她,觉得莫名其妙。两人再回来时,琼英就发现殿内空无一人,放在案上的孤本不翼而飞。
她年纪虽小,也知道这是中了其他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那孤本是姜家众多藏书中的一种,是前朝名手亲笔所书的游记集。姜世德向来是不允女儿多读这类闲书的,要是被发现,一顿家法少不了。
姜琼英正急得团团转,义成公主也遣人出去左寻右找。宫人们没找到孤本,却看到了一个坐在树上看热闹的小少年。
小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尚有几分圆润,但仍能从这白净面庞上看出日后的风华绝代。他轻巧地从矮树上跳下,将从作恶的伴读处抢回的孤本递给看呆了的姜琼英后,翻墙而出。
义成公主早就看惯了自家小弟这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模样,她笑道:“本宫小弟近日读多了武侠笔记,总想着自己是个行侠仗义的侠客。”
能被圣人嫡女义成公主亲切地称作“小弟”的,只有与她同父同母的楚王徐之顺了。
忆及前尘往事,隔了两辈子,那个一本正经将珍贵孤本还给她的小郎君的模样,反而在姜琼英的脑海里愈发清晰起来。
更何况,拥有前世记忆的她十分清楚,看似纨绔的楚王绝非池中之物。否则,上辈子的楚王不可能在没有母族势力的帮助下成为太子,还与大权在握的卢家分庭抗礼。
不过,今日要事,是在生辰宴上拿住惠昌公主与卢至善有私的证据。姜琼英下车,捏了捏藏在袖袋的东西,恶狠狠地想着:管他楚王要做纨绔还是侠士,都不能坏了她的事,否则定要他好看!
“楚王到!”
内侍的一声震耳欲聋的通报,将姜琼英从纷纷思绪中拉出来。卢园的仆役们拥簇上来行礼迎接:纵使楚王行事放纵,名声不佳,到底是王子皇孙。又是代表圣人前来祝寿,就算下人们心里再怎么鄙夷,也必须捏着鼻子上前好好伺候。
这就是大权尊位的威力了。无怪这洛都,这天下的无数人都要削尖脑袋往上爬。即便是姜琼英前世的夫郎,那位出身名门,一只脚已经踏上青云之路的卢至善,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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