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刚跨过门槛,玉珍就迎上来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胳膊,很是夸张地跟房里剩下四人讲述自己方才万分神气的模样,还几次说起那抬竹轿的难得之处,毕竟整座翠岐山除了那几位大人物,就连郑管事也没坐过。
明春知道,并非是竹轿难得,而是身份。在翠岐山这样的地方,外间最寻常不过的竹椅都因身份赋予了特殊意味。
一回想起方才在竹椅上的经历,明春心里一阵胆寒,她并不怕高,曾经也在晋阳家中立了架过梁秋千,架子头高过房檐,红色漆面很是鲜艳。
每到春天,她便邀着侍女莲华站在横板上 ,两名小厮在后头拉着绳索摆荡,秋千高高扬起几近飞越墙头,一起一落间,目光所及处,海棠红浅,杨柳堆烟。
那时的起落因有父亲作保是惬意自在的,可在竹轿之上,纵使可以轻松操纵旁人命运,自己的一呼一息也皆由他人掌控,她并不喜欢。
不过看着女孩们都为她高兴的样子,明春不想扫兴,跟着大家一起乐呵傻笑。
余光中,她瞥了眼瞿芙的床位,床上新整如昨,像是好几日都未有人睡过,她收回视线,佯装不经意问道:“瞿芙怎么不在?”
玉珍接过话:“你不在这两日,最忙的莫过于瞿芙了,她正帮着郑管事录册月银呢。”
刚说完,瞿芙手执一本蓝色簿子走了进来,看见明春,眼底一亮,几步上前:“方才在外头就听她们说你如今得了孙兼令的赏识,我道你要走了,赶忙回屋看看,好在遇上了。”
她眸光清浅,神色自若,明春浅笑回应。
“对了,你上月的月银还未领。”说着,她翻开簿子,从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明春。
纸笺上写着二钱大字,兼盖商道院与杂役院的红印。
翠岐山的月银并非实打实的铜钱银两,而是商道院自设的纸笺钱,每月由商道院盖印分发到各院,再由各掌令发放众人,领取时要在纸笺上签盖自己的名字或手印,若要使用则需提前半月去商道院支取。
纸笺轻薄,极易损坏,商道院虽另有簿子在册,但也向众人声明如有遗失损坏,概不补录。
再加之翠岐山进出极严,对于明春她们这般身份的杂役而言,每半年才有一次出去的机会,出行还须在武行院的人陪同之下。
即便提前找商道院兑了银子,出山采买、携带皆有限制,进山过检时若有超出即刻收缴。
她接过瞿芙递来的纸笺钱,用笔沾了墨,先后在瞿芙的簿子和纸笺钱上题了明春二字。
瞿芙看着她写字,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玉珍与其他三人被人叫出去了,房内只余她与瞿芙两人。
明春将纸笺随手揣入怀中,忽听瞿芙对她说:“阿春,我之前不是同你说过我想等七月半的时候,将云光的书信一同烧给她么。”
“我昨夜梦见云光了,她在下面过得不好,正巧今夜你我都不当值,不如我们去鸲鹆沟把这事提前办了。你知道的,上次虽然躲过去了,但毕竟是云光的东西,这些书信若一直留着我们房里,恐会再生事端。”
明春垂眼注视着自己才题在册上的名字,轻轻吹了吹,等得墨迹干透才合上递还给瞿芙,“好,那就今晚。”
两人刚说完,玉珍就从窗外探了头进来,招手唤明春:“快来,孙兼令给你请的伍大夫到了。”
明春一愣,孙兼令怎么知道她手腕伤了?
来不及多想,明春已被玉珍送至郑观堤的杂事房,她平复了心情,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白胡子老翁,第二眼则是立在他身旁的鱼拓,明春眼睛微微瞪大。
好在孙兼令与郑观堤不在,白胡子老翁又半耷拉着眼,除了鱼拓,房中并无他人看到她的异样。
鱼拓迎上前来:“你便是替孙兼令抄写字帖的明春吧,兼令知道你昨夜写字时手腕被烛台燎伤了,特地请伍大夫给你诊治。”
“那便多谢兼令了。”明春讷讷点头,在伍大夫身前坐下。
这位伍大夫想必从未给杂役院这群人看过诊,看着有些不太情愿。他眼皮半阖,慢悠悠地用剪子剪去缠于明春腕间的布帛。
除去布帛,才看见腕间红肿已褪,结了一层褐色薄痂。
今晨起来酥酥麻麻的,她只道是伤口在慢慢愈合,没想到竟恢复得如此之快。
“你这伤处理得倒是及时。”伍大夫轻哼了一声,从药箱中取出膏贴。
换完药,伍大夫立马从榻上起身,提着药箱匆匆离开,一刻都不愿多留。
见状,鱼拓赶忙跟上,她招来明春,边走边问:“昨夜没来得及问,你提及的那人是谁?”
“是我同房的另一位杂役。”
鱼拓顿步,问她:“你准备怎么做?”
“她约我今夜去鸲鹆沟,我猜,她也许想试探我。”明春答道。
鱼拓思量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和一个盒子暗暗塞进她手里:“你还是要早做打算,即便她今夜只是试探,你也要心中有数,匕首随身放着,盒中是迷药,万事小心。”
明春惶恐:“我不需要这些。”
两人推拒时,玉珍就站在杂事房的不远处看着她们。
不容她拒绝,鱼拓速收回手,忽扬声道:“既然无事,孙兼令也可放心了。”
明春只好将药与匕首塞入袖袋,拂袖行礼。
目送孙大夫和鱼拓出了杂役院,玉珍才走上前来,她一脸羡艳地拉着明春的手:“孙兼令真是对你青眼有加,想必等不了多久,你就能离开杂役院了。”
明春摇摇头,苦笑着没说话,被握住的手忽然紧了紧,玉珍轻呼道:“那不是问查院的元冬么?他来我们这做什么。”
她朝小门看过去,一个小厮打扮的清瘦少年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进来,看那模样便知有鬼。
“走,跟上去,看看他是不是又要害咱们。”玉珍抓着她手不近不远地跟在元冬后面。
大约拐过五六处房舍,元冬在一间小屋前停下,他小心翼翼推开门。
明春与玉珍对视一眼,默契地附窗偷听。
“你来做什么,我同他说过了,还要再等等。”两人一惊,屋里说话之人正是瞿芙。
“掌令遣我来问瞿姑娘,答应他的事何时才能做到?若瞿姑娘迟迟不履行约定,那姑娘想得到的消息也莫怪掌令不肯出力了。”因这话,原本面容清秀的少年面庞沾上阴鸷。
看着面前咄咄逼问的元冬,瞿芙心里漫上了无可言说的烦躁,也许她就当初就不该同于潮这种人交易,指尖掐进膝间裙,她咬牙道:“今夜子时,你们带几个人去鸲鹆沟。”
“那小子就去禀告了,瞿姑娘可别让掌令失望。”元冬正要告辞,窗外霍然传来石子落地之声。
“谁在外面?”二人警觉,赶忙冲出门外,左右环顾,竟无一人。
在玉珍不小心踢到檐下石子时,明春即刻拉着她连连拐过几处窄巷才停下。
两人躲在巷道僻静处,确认瞿芙与元冬没有追上来,各自靠着青墙喘气。
明春气刚理顺,就听玉珍说:“那个元冬是于潮的手下,我见过。”
她亦有印象,上次在商道院,于潮让她转交扁玉时提到的人就名为元冬。
原本自己只是怀疑瞿芙,没想到今日竟直接抓着她与于潮勾结的现行。瞿芙竟想置她于死地……
明春的手指不自觉抚上藏在袖中的匕首,她本不想做到这个地步。
“我们应该告诉郑管事。”玉珍突然开口。
明春急忙阻止:“不可!”
“为何?”玉珍目光灼灼,“明春,你当我傻,上回问查院来得那般突然,随便一搜就搜到了什么云光的信,没有人暗中相助我是不信的。再有,格子箱的钥匙除了我们七人有,也就剩江掌令了,不是江掌令,不是你我,刚才又看到了那档子事,还能是谁?”
“那日你虽机敏暂且避祸一次,可下回呢?你和云光的字迹月银簿上都有留存,或许当时旁人不察,但难保以后不会旧事重提,此事必须告知郑管事。”她说完,转身就往郑观堤杂事房的方向行去。
上回事情暂搁,明春本以为就此打住,没想到在旁人眼里还有如此纰漏,难怪方才瞿芙在她写字时不发一语。
告知郑管事或可预防此事再次发生,但她定不会仅凭自己与玉珍的一面之词就处置瞿芙。
若她寻了瞿芙一同问话,瞿芙再借机将她是齐王卧底的身份托出,即使缺少证据,即使瞿芙被郑观媞处置,此事落定后,以郑管事的疑心,她也难逃一查。
明春死死抓住玉珍的胳膊,冥思苦想半晌才勉强胡诌了一个借口:“我们并无直接证据,去告诉郑管事也是徒劳,方才瞿芙说了今夜子时鸲鹆沟与于潮相见,不如你我到时直接抓她们一个现行,再去禀报郑管事也不迟。”
玉珍想了想,勉强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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