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瓒说完还不忘发出一声讥笑,众人也跟着笑。
杜青呆愣一瞬,随即怒火中烧。
作为司务监不仅不照顾外门弟子,还带着众人欺负姜启元,真是太过分了。她越想越气,大口喘气的同时,身体发出了微微震颤。
姜启元的手心似乎被麻了一下,他诧异撇向废铁剑,只见上面凹凸不平、锈迹斑斑,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一打岔,他松开绷紧的身体,再抬头时,内心与神色一样平静。
这时人们的议论声,如开闸泄洪越来越大:
“他这屎运,怕是翻不了身了吧。你们谁和他一个屋的,趁早多拜拜神,可别沾上了。”
“我早就想换屋了,要不是司务——”
周瓒立刻一个眼神噤声,逼说话者缩进人群。待他收回视线,重新对上姜启元毫无波澜的脸时,后槽牙磨得咯咯响:“你们既然想成为剑修,就该明白一件事。人选剑,剑选人,是因为相配。你们怕什么?躲什么?能被废铁选中的,不是废物是什么?”
“就是!还怕他一个废物不成?”有人附和,有人起哄,声音又大了起来。
污蔑声刺着杜青的耳朵,宛如巨浪,扑灭着曾经的记忆。
过去在法峰,弟子中有两名天才,一位是杜青,另一位是姜启元。她有多喜欢热闹,他就有多爱独处。
在杜青跟随师尊钻研术法的时候,姜启元选择在外讨伐妖兽,战绩斐然,受人钦佩。没人敢说姜启元的坏话,更不可能不自量力挑衅他。
她还记得姜启元带过的小弟子中,有人为了能再见到他,找上她求说好话。
但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难道她是在梦中,这些其实是假的?
“这晦气的废物什么时候能滚?”
“就是啊,咱们剑锋要是也像法峰一样赶走他就好了。我要是当上长老,绝对为门派清除祸害——”
起哄中,最后说话的这个人被推了出来。“谁推我?”他大嚷着抬头,直撞上姜启元冷冰的视线,“我……说的是以后!还有你姜启元,别以为有王真人护着,我就怕你。”
他边说边退,隐在人堆里看不见了。
姜启元吐出一口气,像在哼笑。
这笑将杜青从愣怔中拉回,她沉重地看向他。他的五官是那么清晰,皮肤的温度又是那么滚烫,他的心跳声咚咚有力,他是活生生的,而非虚影。
忽然她的视线轻晃了一下,随即有规律地向前移动。
人群随着姜启元的步伐后退,却没有散开的迹象。
直到周瓒再次开口:“放他去,到王真人那晚了,眼泪就兜不住了。”
“哈哈哈哈——”
众人发出雷鸣哄笑,又于笑声中肆意调侃。
“王真人年老昏花,才看不出他是个废物吧!”
“何止废物啊,他还是个骗子……”
“……”
嘲笑声直到武器阁外才消失。
杜青茫然地看着外面。
云雾缭绕着熟悉的山峦,看不腻的美景映入眼帘,但她却觉得刺眼。
天光将脚下的石砖照脱了色,一片苍白上,立着的石柱组成墙壁,将道路和苑圃隔开。树木的根顶出砖石,从撑开的缝隙中,挨着墙壁肆意生长。树干间挤出的凹洞恐怖如人面,注视着一人一废铁走向台阶。
顺着之字形的石梯下山,树林渐密,发涩的土味漫在湿冷的路面上。枝间藏着长喙的黑鸟,但对杜青而言,叽喳的鸟鸣不及姜启元的呼吸声大。他的存在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他发出的声音,好似撞在她的身上,带着愤怒的闷哼。
又下一段距离,远处的巨大瀑布与人声吸引了杜青的注意。她循声望去,瀑布后,山洞前,站着一群手捧粗制铜炉的人。
他们是法修的外门弟子,也在今日领武器。
杜青因为先天四阶的缘故,从出生起就被师尊单独照顾,作为独一无二的特例,她的第一个法器是从师尊那里收到的。朱色的小炉光滑可爱,形似妆盒,她从五岁用到了十五岁,被师尊赏了新的,也不愿意丢。
她左手新的,右手旧的,师兄师姐见一次打趣一次:“瞧瞧,师尊一共做了俩小炉,全在她那。”他们还笑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师尊的未来小道侣……
什么伴侣?师尊就是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拉扯灵魂的幻痛又出现了,疼痛如刀,割遍全身。她发誓,既然此世不为人,那她就做利剑,斩杀掉师尊这个负心人!
好半天后,余痛消失,剩下的恨意越发剧烈。
这一世,她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但她也要报恩姜启元。他如今糟糕的处境,必定和救了她有关系。
一想到前路漫漫,身为废铁的无力感便跟着袭来,有些郁闷的她没注意到姜启元此刻神色晦暗。
瀑布那边的人都在专心盯着天上,等着云落,乘云下山。法峰山巅的白云,慢悠悠地接连落下。一朵,两朵……杜青数着呢,忽听见一声熟悉呼唤,心中猛颤。
“青青……”
声音低沉压抑,蕴含的力量化作无形双臂勒住她,不断收紧,令她无法呼吸。
她惴惴不安地望向发声的姜启元,目光追随他眺望,越过瀑布,锁在了法峰山巅。
他忽俊眉扭紧,明眸中滚着仇恨,在绷紧全身肌肉时吐气道:“该死。”
半喘的气犹如一根刺卡在杜青的喉咙,她不知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这一切都不是梦。
姜启元记得她。
姜启元没有认出废铁是她。
杜青咽下不是滋味的感觉,与却挥之不去的莫名酸涩,被姜启元带着继续下山。
山高路长,等跨过山道结界,抵达外门弟子的住处时,午时刚过。
山下的一切,对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法峰山巅的杜青来说皆是新鲜。她心中哀愁已散去大半,有闲情打量起四周来。
外门弟子的居所建在剑锋山下,紧邻田地的几处高地上。绿林环绕中,这些开放的简易院子,里面十人一个房间,条件极其简陋。木梁上尽是倒刺,墙壁的裂缝也只是用纸糊住。当姜启元掏出铜色圆片,换取贩夫的最后一碗残渣时,杜青茫然到失语。明明玄清派霸占矿脉,成了大陆上最有钱的门派,但对外门弟子却只提供一个住处,便不管不顾了。
更糟心的是,姜启元的私产竟然只有一张草席。草席还是破烂的,周围磨出毛边,正中间有一道割痕。
在过去,姜启元于法峰的居所是飞花流水的别院,环境好,位置佳。若他不喜欢了,司务监会立马为他重新置办。
杜青希望眼前一切都是假象,然而姜启元接下来的动作,杜绝了所有可能。
他熟练地上了床,床板吱呀作响中他把她贴墙放着,然后径直躺下、闭眼,张嘴默念着什么。
杜青的视线忽然变黑,随后阵阵清风吹来了一地绿草。天空开始出现闪光,从零星变成满目绚丽。
她望着苍穹,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她的陶醉,回神瞬间,有只布满皱纹的手携风袭来。
她被捉住了。
“师父,入门大试那天……咦?”
姜启元的声音同他惊讶的样子,一并进入杜青眼中。与此同时,另一张略陌生的脸,离杜青更近。
老人抓着她上下打量,疏长的白眉下,眸光锐利。
杜青认出来了,老人是剑锋的王真人。他鹤发稀疏,肤灰成鱼鳞状,唯双眼周围是健康的土黄色。这是资质平庸的修士,迈入衰退腐朽的征兆。
人虽迟暮,实力尚在。杜青被盯得发毛,内心十分忐忑,万一王真人看出她是谁,再把她送回到师尊那……
那她……
“这是个什么破玩意!”
皱缩到几乎没有唇的嘴巴,对着杜青发出十足的怒声,吼得她心脏再次怦怦跳。
姜启元走了过来,垂眸落在她身上,面带困惑道:“她是今日弟子领到的……剑。”
王真人不满地责备了他一眼:“盯你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幸好这次进来的是剑不是人。”说着便对她又敲又捏,法力从枯瘦的指间迸出。
一股气流穿过她的身体。
“死物一件,用着晦气。”王真人连连摇头,将她扔掉。
小草在杜青摔下去的瞬间,一根赛一根朝两边跑,露出的黑色土壤,也下移了几寸。杜青愣了下才明白,此密境同主人一样嫌弃她。
但终究好奇冲淡了委屈,她继续旁听他们谈话。
“武器虽差,也并非不能用。”
姜启元说得无波无澜,王真人则怒不可遏。
“司务监的小崽子都敢滥用私权,太嚣张了。武器,为师帮你另想办法。”
“多谢师父。”
“你把我交代的话记住,便是谢。”王真人叹了口气,看了看姜启元,担忧道,“今年的入门大试我无法插手,他们诡计多端防不胜防,你进入考场后定多加留意。一切靠你自己了。”
“请师父放心,弟子定不辜负师父期待。”
王真人点了点头,背着手转身,其背影在浓稠夜色下近乎透明时,杜青忽感一道外力拽住了她。周身景色在迅速消褪,在消失的最后一刻,王真人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好似晚钟,震耳同时带着最严峻的急迫。
“姜启元,你的身体撑不到下一次。这次入门大试若不过,你就下山当凡人去。”
夜空同声音一并消失了。
外门弟子屋内,姜启元睁开眼,凝视着上方木梁。
从窗户射进来的天光,恰好扫过他的嘴唇。许久之后,他张开嘴:“是,师父。”
这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融散在天光里。
杜青心揪得难受。
若修为倒退,重来便是。若让姜启元去当凡人,不过是抛弃他的委婉说法。他如今都这样了,要是被赶出门派,等着他的是什么不敢想象。
杜青想不明白,为何她与姜启元都要如此不幸。
五味杂陈中,一名内门弟子忽然闯进她的视野。他御剑飞行的方向恰好是朝着这边,她不得不注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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