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期待着姜启元会唤她一声“师妹”。
但他的表情却不是她想象中的任意一个。他的眉毛轻轻挑高,黑琉璃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嘴唇紧闭密不透风,不肯对她吐出一个字。
杜青忍不住又小声唤了他一句“师兄”,姜启元才终于有了反应。他紧紧握住她,力气比以往都大,他抬头、后仰,手臂带着她向后挥,然后猛地一掷——
漆黑的剑在天上划出一道弧。
杜青飞在空中,看着逐渐放大的妖兽,本能反应下冲入妖兽的胸膛。妖兽痛苦挣扎,将周围哐哐一顿乱撞。她立刻释放剑气,妖兽终于倒地。
她直立在妖兽胸口,闪烁着胜利的光彩,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姜启元过来。
难道他受伤了?她试着飞起来,却在发现什么后急忙停下。
洞口传来了脚步声,是寇长老来了。
寇长老对尚有一口气的妖兽补剑,妖兽彻底死绝。
“拿起你的剑,跟上来。”她对姜启元交代完,转头先走了。
有了寇长老的催促,姜启元立即动身。杜青高兴地看着他走近,然后被他略粗鲁地拔出来,用力甩了几下,也不管干没干净,直接挂回他腰间。
一番动作将杜青弄懵了。
用完后的观察剑身呢?
用衣服为她清理血迹呢?
怎么统统都没了?
猛地,记忆里的一道声音狠狠撞上她的胸口。
“……青青……该死。”
一股酸涩在心里翻涌,她难过地吸气。共同作战的日子麻痹了她,让她快乐到忘记师兄对她的讨厌。她像被雨水打蔫的花,垂头丧气,后悔草率开口了。
姜启元追上了队伍,寇长老正吩咐庞剑修分发丹药。
“等下我们要从上面出去,先不要吃护身丹,等寇长老下令。”庞剑修全程低着头,显得无精打采,说话时嘴巴半张,嘴角有没擦干净的血。他在给姜启元丹药时,眼神躲闪,动作飞快。
有风突然从四面八方来,寒气逼人。有东西缓缓从墙壁、石柱里渗透出来,泛着幽幽蓝光。众人挤成一团,肩膀挨着肩膀,躲避寒冷。
有人拉姜启元的袖子,示意他也站进来。
点点蓝光逐渐汇聚,形成了人的模样。他们体型偏大,身高都在六尺之上,体格健硕,粗狂威猛。他们衣着简单,是用两种颜色的布拼在身上。他们的脖子、腰部挂着繁多的法器,有的也佩戴着剑。
木阳神剑的记忆突然复苏在杜青脑海里:这些人是千年前的北地居民。
记忆没有告诉她再多的内容,她看了一眼,兴致索然,随后思绪飘远,沉浸在刚刚的难过里。
宫殿里的灵魂们漫无目的地行走,森森寒气越来越重,所有的剑都发出了滋滋声响。
声音像铁片摩擦,又像锯子刮着石头。
“嗯?”姜启元突然惊讶,他扭头问向旁边的弟子,“只要他们一出来,剑都会发出这种声音?”
一旁的弟子朝他点了点头:“地宫阴,咱们用剑杀了这么多脏东西,自然会发出声音回应这些鬼魂。”
姜启元顿时“哼”了一声,像是在笑,但他很快恢复平静。手摸向他的剑,一下又一下,最后贴在剑上不再放下。
像为小兽顺毛,充满安抚意味。杜青被这顿抚摸弄得晕晕的,不自觉将头轻轻抵在他手心,回应他。
鬼魂消失了,剑们也不再发出声音。
寇长老一声令下:“吃下丹药,闭眼。”众弟子照做。
众人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漩涡中心的白点随着变大,透出了一片天空。寇长老“呵——”了一声,巨大的漩涡急速下落,罩住众人。
当漩涡收紧之时,杜青随着姜启元从地宫来到了地上。
弦月高挂,灰紫的云飘在空中,四周生机勃勃,绿草随风摇曳。爽朗的微风带来一片草香,虫鸣声响起,随后没入渐高的人声中……
“终于出来了!”有弟子高兴道。
“现在可以回山上了?”又有弟子问道。
这时,有几名司务监弟子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朝寇长老行礼道:“地宫的情况,张长老已经先去向掌门汇报了,之后会有法峰长老过来落阵压制,避免地宫里的妖兽们跑上来。”
寇长老轻轻点头,示意知道。
司务监弟子后退半步,侧身,抬起手道:“请寇长老和诸位弟子移步,随我们飞去嵩池。”
司务监落下裂空门,一阵花香从里面扑来。
一到了那,花落满地,顺着花瓣铺成的小径一路往前。
路上杜青偷听司务监弟子们谈话,才晓得嵩池是个什么地方。
沿着北方入口往西行,在广灵广氏与玄青派地界交界处,有一座灵山,山中的泉水能洗去污秽。
杜青瞬间感觉不妙,不一会儿她便见到了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池子。池水上面飘着白雾,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来,却寒到她心里。
藏在师尊府里的灵池突然从记忆深海里翻了出来,她身上顿时如扎了万针般难受。
她闭紧眼睛,准备遁入黑暗,逃避这些无辜却能勾起她伤痛的东西。
然而姜启元忽然出声:“剑也能洗吗?”
杜青霍地睁眼,瞪向姜启元。
司务监等人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迟疑片刻才道:“倒不是不行,但在池水里泡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概不负责。”
“能洗就行,师弟自会承担后果。”姜启元一脸认真道。
司务监等人同意了姜启元的要求,然后后退到远处等着。
众人纷纷准备下水。姜启元也干脆利落地脱去外衣,同别人一样只着里衣进去。
他拿着剑,步入池水。水面荡漾,波光粼粼反射在他的皮肤上。衣服逐渐被上升的热气沾湿,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雾气形成的小水珠凝在他裸露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看得杜青面红耳赤。
姜启元换手拿剑,又换,剑划出哗哗水声。旁边的人问他:“你来回倒腾剑做什么?”姜启元回:“……有点烫手。”
没一会儿,众人陆续从另一边走出池子。起初是走,后面逐渐变成了跑。
“这水怎么这么烫啊?”有人对着自己发红的腿,又是扇风又是吹气。
还剩姜启元在水池中,他额上冒着细汗,鬓发打湿粘在耳边。他的耳尖被热红,手指也在发烫。但他依然紧紧地握着剑,并用另一手舀水倒在剑上。
似乎嫌弃不够,他像怀抱宝贝般将剑缓缓沉入水中。水似乎变得更烫了,但他还能挺住。身上的汗越来越多,衣服被汗浸湿紧紧贴在身上,白色的里衣彻底变透。他身体缺水,口干舌燥,但依旧耐心地洗剑。
他没泡在水里的身体也开始发红了,他将剑从水里拿出,迅速上岸。草草穿了衣服,跟上队伍。
夜风吹拂,他的体温逐渐降下,但池水的热度似乎留在了他的剑上,许久不消。
直到司务监的弟子们将他们一一送回各自住所,夜深人静,他推门进屋后,他的剑才终于冷了下来。
应该会有效吧,他想,池水既然能洗去人身上的污秽,应该也能洗去剑上的。他可受不了剑再突然发声了,那难听的滋滋声,不知有什么威力,能盘在他脑中许久不散。现在他一想起,声音就能冒出来,像饱受极大的怨气,要让他听见,要让他回应。
他揉着眉心,躺下,闭眼,疲惫感骤然袭上,不多时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杜青躺在里侧,身体已经后退到贴着墙壁。
嵩池的一幕幕,正在她脑海里连续循环。
她贴着墙啪嗒啪嗒转着身子,让墙的冷吸走她身上的余热。
脑袋终于不那么热了,她凝视着墙壁思考。思绪良久,她终于发现问题所在:姜启元定是把她当成附着在剑上的地宫幽魂了。
若是她平常用的玩意突然某一天开口说话,无论说的是什么,她也会觉得是别人的恶作剧。
要与师兄相认还得从长计议,贸然开口会引起误会,多说还易多错。她得先获取他的信任,再寻个好时机,做好万全准备了再相认。
杜青打定主意后,心情顿时舒畅了。她缓缓挪到他身边,贴着他的手臂。也许是今日心情太过七上八下,也许是用了过多力气耗损了精神,她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睛,意识陷入黑暗……
凌晨时分。
姜启元眉头紧蹙,一声压抑的破碎声音流出:“青青……”
他猛地睁开双眼,恍惚看向臂弯,一柄剑安静地躺在他身侧。他捂住双眼,叹息了一声:“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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