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韦言几个人给香烟点了火,在边聊边等去洗手间的那两个人回来。
“他们俩是掉厕所里了吗?怎么磨蹭这么久都还没有搞好?”
没一会儿,一个人很焦躁地探身,伸长了脖子看外边的走廊,但那里别说是人,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他怕李暮商上了楼发现人不在原位待着,会对他们问责。
钟韦言也觉得不对劲,掐了烟,“七仔,你跟我一起过去看一下情况。”
七仔:“好嘞。”
洗手间外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朝里面喊话也没有人回应。
钟韦言和七仔推开了每一个隔间的门,随着每个隔间的落空,心也直往下坠。
钟韦言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看护对象不见了,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离开餐厅大门。”
在私保们几乎要将整栋大楼翻过来找人时,在车水马龙的闹市街头,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车打开了后座门,一个人让另一个个子较矮的人坐上了车,然后黑车启动,缓慢驶入了繁忙的街道中。
当霓虹灯的漫射光映亮坐在车另一边的人的脸时,项时钦眨了眨眼睛,很不敢确定地问道:“阿沐,是你吗?”
“真好,你还愿意认我。”陈沐笑了一下,但看不出有多少真心。
他看上去跟半年前大相径庭,头发修剪得短了些,眼神里没有暖意,整个人的气息更沉郁了几分。
“我本来想要早点来找你的,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薛羽,你瘦了好多。”
陈沐摸上项时钦的脑袋,表情变得很难过:“李暮商养得你傻了。”
项时钦异于常人的迟钝根本没办法掩盖,说话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眼睛也不看人,长久地盯着空气发呆。
“医生们说我需要吃药,很多很多的药,”项时钦声音很轻地说着,“所以没办法。”
只是吃药,不用再像一开始那样一次次地抽血检查和打针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背,血管上浅浅覆着一层薄得透明的皮肤,好像针尖能够轻易地挑破,从里面抽出红得近乎深黑的血液。
“阿沐,你来找我是为什么呢?”项时钦看着他,琥珀瞳里的情绪很干净。
干净得不自然。
陈沐勉强地扯出笑容,“我想跟你说,我从公司辞职了,正准备移民去英国,如果没有出什么意外的话,大概率不会再回海城了。”
失去了项时钦,陈沐也没心力再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跟那么多老狐狸尔虞我诈,所以陈浩林一去世,他就把手里的股份全部抛售了出去,套现离场。
披上狼皮的羊终究不是狼,在残酷的搏杀里活不下来。
“这样啊……”
项时钦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祝贺你”,却看见陈沐的表情变得更悲伤了。
陈沐:“薛羽,你跟我一起去英国好吗?”
“我在那边的坎特伯雷买了一座房子,你以前不是说过吗,想要住进一间安静的屋子,阳光充足,有前庭后院,最好是靠近海边。”
“那座房子就很符合你的想法,去了英国以后,李暮商不会找到你的,我不会让李暮商找到你的。”
“而不是、而不是留在这里,”陈沐说不下去了,咬牙切齿道,“被那混蛋这么磋磨。”
“别说他坏话,阿沐。”项时钦很不赞成地说。
陈沐不敢置信:“你在说什么啊?他把你关起来了,整整半年不让出门,还给你灌药,让你变成了这幅样子,简直是个psychopath,你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不对。”
项时钦摇头,很认真地反驳:“他人不坏的,不是故意要关我的。”
“李暮商没有真想伤害我。他只是不相信人死可以复生。只是观念不一样。”
在被关的一开始,项时钦确实是恨李暮商恨到骨子里,恨他的专横、恨他独断,恨李暮商因为自己不想失去他的恐慌就这么残忍地对待他。
项时钦骂李暮商,打他,绝食抗议,将杯子摔在地上,当着他的面拿碎瓷片自残。
只是刀扎进去的那一刹那,看着李暮商流露出的表情。
项时钦第一次,因那刺目的腥红而体会到痛彻心扉的后悔。
他做错了。
李暮商身上有血,痛得脸色都苍白了,但还是尽力向他伸出手,安抚着被按在地板上歇斯底里的他。
【你别怕啊,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原来李暮商真的没有撒谎,原来他真的一直都不想伤害他。
所有伤害,都只是因为两人都困在了过去的阴影里自说自话,不能彼此理解。
明明想爱、明明想珍惜,却在误解下最终变成了刺向对方心口的利刃。
但陈沐不会理解这种纠结,“李暮商他洗脑你了。”
项时钦解释不了,只能说:“可能是吧……但我也骗了他好多事。”
沉默了一会儿,项时钦轻轻道:“一直都没有问,我的尸体是阿沐你认领走的吗?”
陈沐双手紧紧相扣,没回答,但沉默已经告诉了项时钦答案。
项时钦又问:“你把我葬在了哪里呢?”
陈沐:“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在意?”
“是在哪里呢?”项时钦又执着地问了一遍。
陈沐不肯说。
项时钦意识到面前这人是不可能会告诉自己的了。
如果是以前的他,气性那么高又不懂得妥协的薛羽,肯定已经生气地质问起来,不问个清楚誓不罢休。
但现在的他只能是失望,耷拉下脑袋,没办法再更多地追究了。
“我想下车。”
项时钦喃喃地说:“我应该下车了。”
他去掰车门把手,咔嗒咔嗒地。
陈沐吓得惊慌地按住他,“别这样,你会摔出去的。”
“让我下车,我要下车。”
“好!我让你下车,我让你下车。”
随着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音,高速行驶的汽车猛地停在了路边。
项时钦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后边的陈沐抓住他的手。
项时钦没能看清楚陈沐的表情,但是对方微不可察的颤抖切实传递给了他。
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果、如果我在大学时就跟你告白了,不出国留学,不离开你身边,一直陪着你,我们现在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是不是你也并非完全不曾对我动容?
是不是我们也曾有过可能?
项时钦木楞好久,最后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沐。”
“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很难想象啊。”项时钦耷拉着眉毛,充满歉意地说。
他是真的很抱歉,对陈沐、对他这么多年的暗恋和等候。
如果他能够再敏锐一些,或者陈沐再积极一些,或许两个人会有跟现在截然不同的结局,能牵手给彼此许诺余生。
可惜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两个人没有做出的选择,如今已成定局,现在说这种不可能的假设什么都改变不了,只会让人更加后悔。
“我要从以前的事里走出来了,阿沐你也必须要这么做。”项时钦很慢,但很坚定地拨开了陈沐的手,就像在拨开曾压在他身上、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开的枷锁。
陈沐更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像一千根针穿透了肺腑,穿出无数血洞,冰冷又凛冽的风从胸口的空洞刮过去,刮下血肉。
“好吧。”他说。
“好吧。”
陈沐哽噎着说:“我觉得好难过,但这是你想要的,所以我答应你。”
陈浩林打他骂他,他不妥协;阮琼韵哭着求他,他不妥协;但薛羽这么说了,他只能妥协。不够勇敢强大,就是会满盘皆输。
所以我答应你,我不奢求你爱我了。
黑色的车辆融进了黑夜,一个拐弯,再也看不见了。
项时钦沿着马路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他不想回李家,也不想等着李暮商找到自己。
他确实已经不恨李暮商了,但也希望可以的话,能够不要再跟他扯上关系了。
项时钦摸了摸口袋,发现那小年轻带自己出来时要求他换上的员工制服里面有一个钱包。
打开钱包,里面有一些碎钱和几张证件。
项时钦数了数那些钱币,一共431.7元。足够了。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送我去最近的一个车站。”
“这么晚去?车站可都关门了,不会有票卖的。要买得等到明天早上。”
司机通过后视镜打量着这年轻又古怪的乘客。
“小伙子,你是想家了吧?”
“嘿,我来海城打拼时也跟你差不多岁数,可劲儿想家,晚上根本睡不着,就看着窗外头的灯哭,舍不得啊,想什么都不要了就买张车票跑家里去。”
“可是那时候多穷,这么一跑,工作不要了?钱也不要了?到底还是没敢,咬着牙熬吧。这么一熬就几十年,扎了根……”
说着,司机忽然噤了声。他把音乐开大了些,掩盖住后座人的哭声。
项时钦抽泣着,眼泪流得满面。望着车外不断往后退的高楼大厦、霓虹灯景,看那些曾经一度令他头晕目眩的事物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不要钱、不要爱、不要恨,什么都不要了,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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