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太医知道周自珩的伤非同小可,不敢声张,当日诊治完就立即去宫里奏知皇上。
皇上当即令人知会御史台,周御史因耿介太过,遭小人报复,被砸伤腿部,告假数日休养。
长松揣着密信入宫去,准备待早朝结束后伺机呈给皇上。
珑华在家服侍周自珩吃药,忽然记起要紧事来:那会子只顾着写,却忘了将字迹略作改动。皇上必然会发现笔迹与珑华公主一模一样,届时如何解释?
周自珩吐得一塌糊涂,漱了口,歪在枕上有气无力,仍是尽力挤出一个微笑:“天意既……如此,也好。”
巳时初,荀太医来给周自珩换药,见他脸色灰败无甚起色,不由得眉头深蹙。
他递给珑华一个眼色,直走到外面才说道:“还有两日,珑华公主就要入土为安了。这节骨眼上,皇上正情绪不稳,周大人又是这样,夫人对底下人一定要多加约束,万万不要触了霉头才是。”
珑华只道长松在宫里闯了祸,连忙问道:“荀太医这话是何意,我家下人出去惹是非了么?”
荀太医点点头,便将今日他在宫里把平安脉时,撞见长松去转交密折,皇上展开一看便摔了茶盏之事告诉珑华。他想起当时场景犹自咂嘴:“老朽只能言尽于此,夫人万事多加小心。”
珑华千恩万谢送走荀太医,守着周自珩琢磨,不知是内容触怒皇上,还是因为字迹。
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宫里就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有要事召唤,立等着要见周自珩的夫人。阖府得知,登时如水滴油锅,再次陷入一片惶恐。
雷氏叫龚婆子捧来压箱底的首饰,嘱咐道:“好好装扮一番,别丢我周家和珩儿的脸面。”
珑华已经梳妆完毕,一身素净利落。她没有接,只是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周自珩。想到此前他说起年幼失怙,雷氏把守钱财逼他们哥俩出去想法子的情形,觉得心疼至极。
她淡淡一笑,忍不住呛了龚婆子一句:“我又不是狼心狗肺之徒,夫君伤得这样,我还有心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么?”
临行前,她俯在周自珩耳边说道:“等我回来。”
马车辘辘接近皇宫,珑华只觉心潮如沸,紧张、盼望、迫不及待,隐隐的害怕恐惧,还有对周自珩的牵念,后者竟是分量最重的。
皇上戏言女儿婚事时曾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也许父母子女真正的缘分,就在于人生前十几年的全心陪伴,待孩子们羽翼丰满另立巢穴之时,真的就渐行渐远了。
她跳下马车,打量着熟悉的宫室,长了十九年的地方,再来时却要装出不熟悉的样子来。
她被宫人毕恭毕敬带到皇后宫中。她虔诚恭谨地磕头行礼,如普通的臣妇觐见一般无二,挑不出一丝错来。
一旁坐着的正是钱贵人,珑华欲要行礼,却被她一把拉住,死死地攥住手腕:“珑华!珑华!这是咱们的珑华啊皇后娘娘!”
珑华心头一跳,莫非生身母女有感应,她真的能认出自己么?
旁边的宫女试图将钱贵人拉开,珑华却趁势不着痕迹地抱住了钱贵人。十九年来第一次,母女俩紧紧相拥。外人看起来,也只是龙婳被拽着脱不得身。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钱贵人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鬓边白发晃得她眼睛刺痛。
皇后亲自下来拉开钱贵人:“珑华最喜欢你做的吃食,孩子饿着肚子呢,你去准备吧。”
钱贵人擦着泪水十分欢喜:“你走这些日子,皇后娘娘眼泪流了一箩筐。你且陪着娘娘说话,我去给你做皮蛋瘦肉粥,你等着噢,很快就好的。”
她的语气像哄稚子一般,即便精神失常,她也记得,要将皇后娘娘放于她之前,这样珑华能得到更多的爱。
珑华带泪含笑答应着。
皇后拭泪歉意说道:“钱贵人是珑华公主的生母,思念之情自然比我更切。你莫要害怕,且坐下来我们说说话。听闻你的闺名是龙婳?是哪个婳字?”
“回禀皇后娘娘,是姽婳的婳,取自‘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皇后闻言,不无失望地“哦”了一声,继而笑道:“好名字,竟与珑华公主重音了。你们府里小厮送来的密折,是你亲笔书写的么?”
珑华忙应道:“正是。因夫君病重,恐有误皇上所托,故而令臣妇代笔。臣妇出身草莽寒门,只粗通笔墨,行文若有不当之处,万望皇上皇后宽恕臣妇无知。”
皇后摇头道:“那倒没有,正是见你写得很好,才召来见见。实话与你说罢,你的笔迹与珑华公主十分相似,勾起了皇上与本宫一腔子思念来。”说到后面,便哽住了。
珑华不敢抬头,唯恐掉下泪来,只缓缓说道:“父母心肠,感天动地。珑华公主芳魂有知,必然深感安慰。皇后这般慈爱,臣妇便大胆说说心中所想。”
寻常大臣家的女眷进宫总是带着万分小心,生怕出半点差错惹人笑话,连累夫家名声地位,攀谈时反需皇后找话题。见珑华谈吐大方,并不怎样拘束,皇后心生好感,亲切说道:“你且说来。”
“上巳节那一日,臣妇生孩子遇险,接生婆直说已是不中用的了。臣妇只感觉身子飘飘荡荡,越来越轻,摇摇晃晃直往天上飞去……”
这时皇后宫里的太监见话语不吉祥,便喝断:“大胆!竟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言乱语!”
皇后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珑华继续说道:“真如那孙猴子一般,站上了云朵。前方看到故去的亲人笑脸相迎,回过身来,看到活着的亲人围着床哭泣哀告。臣妇儿时听家母说,亲人走完一生,将来陆陆续续到另一个天地里,亦会重逢做亲人。年少不知事,只以为家母是编谎,自个儿经历一次,方知此言不虚。”
珑华见皇后听得认真,顿了顿又说道:“臣妇大胆,在皇后面前说这些不知死活的话。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至痛,任何言语都无法劝慰。可是臣妇走这一遭,看得明白,亲人的悲悲切切,会成为亡者无法放下的枷锁。皇后,您与皇上,钱贵人都是公主最重要的人,你们过得好,公主芳魂才能安心。”
皇后长叹一声:“我如何不知!只是抚养她一十九年,一朝撒手,先我而去,叫我怎么能放得下!哎,早知公主命短,我当初何必带在身边养,让她们母女分离,自己又落得这样伤心。”
厨房里诸事齐备,钱贵人一迭声催着准备,不多会儿便将皮蛋瘦肉粥带了过来。
听到宫人通报,皇后低声说道:“好孩子,钱贵人这些日子茶饭不思,你就哄一哄她,将那粥喝下。”
钱贵人已经满面笑容地进来了,给皇后盛一份,又送一碗到珑华手里:“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我放温了才端过来的,不烫。”
在她殷切的目光里,珑华颤抖地拿起勺子喝了几口。她并不怎样饿,却坚持喝了一碗。
钱贵人高兴得无可无不可:“都说我糊涂认错人,你们瞧瞧她喝粥的动作神情,不就和珑华一模一样的么?”
这话听着叫人心疼,皇后怜惜地安抚她:“你不吃不喝的,将来怎么照顾珑华?她成了家还有小珑华呢,我可没精神照料,你管不管?”
钱贵人高兴得直搓手:“管管管!你们且聊着,我这就回去用膳。”
皇后走下来,握住珑华的手:“好孩子,多谢你辛苦来一趟。外面备好了车子送你回去,还有些药材首饰料子,是我们一点子心意。你回去好好照顾周大人,缺什么少什么,只管着人来与本宫说。”
珑华再三谢过皇后,这才退出去了。
驾车的竟是长松,主仆二人相视一笑,不由得都松了口气,挂念周自珩,疾驰回去。
刚到府里,长柏就匆匆迎上来:“二奶奶,亲家母来了,这会儿在屋子里看二爷呢。”
珑华且不急着进去,只在窗前往里看,瞧见龙母正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一碗百家米,终身不发愁,入肚安五脏,百年病全丢。”
如此念诵好几遍,又跑到正室里在案前点燃香烛,跪下祷念一番。
这之后她才回到周自珩床前说道:“姑爷,你也睁眼看看,你肩上的担子能卸得下么?上上下下一大家人都指着你呢,你是周家的顶梁柱,也是我女儿的天啊……这些年你为我龙家操了多少心,出了多少力,我的儿,我这个做岳母的没有回报一分。你若有点儿岔子,叫我心里如何下得去啊!”
说着竟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珑华满以为,上一次得罪她之后,龙家再没来人,必定是心怀怨愤,没想到她竟如此挂念女婿,便将嫌弃之心,不觉淡了几分。
龙母见女儿回来,擦着泪交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是些米粉样的东西,她说道:“这是我特地讨来的百家米,给女婿去灾星的。你叫厨房熬得黏糊糊的,给他喝下去。”
若放在从前,珑华才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
如今,她只是乖顺地点点头:“有劳母亲,您且陪二爷坐会儿,我去交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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