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知道雷氏规矩严谨,快到院门前便收住步子,拍着心口平复气息。
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敲了一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莺歌,跟着周梦鲤来给雷氏请安。
雪融知道周梦鲤一向不待见龙婳,便只字不提。
耐着性子等雷氏用完早膳,她才赶紧跪下说道:“太太,二奶奶她烧得很厉害。听说产后之人发热最是危险,请太太派人找个大夫为二奶奶诊治。”
雷氏慢慢搅手里的茶汤说道:“春风不入驴耳,这会子知道急了。我早跟她说过,产后要卧足三十天再下床,她仗着年轻不当回事。昨日娘家人来了,非要强撑着出来见风,活生生作出来病才安生。罢了,叫人去药馆抓副退热的药赶紧喝上。”
雪融才浮现的笑意被最后一句话压下去,她急切说道:“太太,这可比不得一般的发热。产后情况复杂,要不还是让大夫来诊断一下……”
雷氏拧起眉头:“如今周家的规矩越发好了,一个二个的,都争着替我当家。”
雪融一个劲儿叩头:“太太息怒,我只是担心二奶奶,说错了话,请太太责罚。”
雷氏冷冷说道:“难不成就你龙家跟过来的人关心,我们都是外人,会虐待龙氏不成?”
眼见这话题要扯远,周梦鲤起身打岔:“太太是过来人,经见得多,难道没有你懂么?还不快回去照顾二奶奶,杵在这儿白惹太太生气。”
又对雷氏笑道:“母亲您别跟这丫头计较,她没经过事,一点子问题就闹得跟慌脚猫儿似的。我与大嫂一同过去看看。”
雷氏点点头:“去吧,别叫人又说我周家人怠慢她。”
周梦鲤伸手比划了几下武术动作,鼓着腮帮子气哼哼道:“谁敢这么污蔑我周家人,我第一个饶不了她!”
雷氏被她的滑稽样逗笑了,追着打了她一下:“你这孩子,不说话还像个样,一张嘴就原形毕露。学学你大嫂,多么端庄稳重。”
大奶奶贺庭兰素来疼爱周梦鲤,也深知她对龙婳的态度,见她今日能主动去看龙婳,很是意外,拍拍她的手背说道:“这样就对啦。”
周梦鲤亲亲热热挽着她的手,偏头问道:“大嫂,我有句话一直想问问你。论家世论性格,二嫂跟你比起来都堪比云泥,你当着没有嫌弃过她么?”
贺庭兰淡淡一笑:“出身在天命,不在人为。咱们同为女子,在这世间行走,本就比男子要艰难许多,要互相帮助才是。”
梦鲤一时有些伤感:“是啊,别说咱们了,珑华公主那般得宠,命运一样不由自主。可见天下男子的宠爱,都是靠不住的。做父亲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夫君了。”
贺庭兰念及早去的夫君周自瑜,不由得心底黯然,不愿在小姑子面前表露出来,强笑道:“你明儿个得了贵婿,就不会说这话了。”
梦鲤脸一红,啐她一口,甩手走开了。
待见到珑华,两人都吓了一跳,不曾想昨日好好的人,一夜不见,竟是病得这样重。
贺庭兰坐在床畔,拿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只觉滚热骇人。
她一声声呼唤着,唤了好半天,才听到珑华嗓子眼里轻轻咕哝一声,似乎是在答应,眼睛却还是紧闭着的。
她将珑华扶起来靠在肩膀上,叫雪融喂水,却一滴也喂不进去,尽数淌了下来。
贺庭兰低头思忖片刻,吩咐雪融:“你去叫长柏,就说我的话,速速去请二爷回来。”
雪融迟疑:“二爷他忙于公事……”
她实在不认为,以周自珩和龙婳的感情,他会为了她抛下公事回来。
别人只知道二爷二奶奶感情平平,不好不坏,反正世间大多数夫妻都是如此,没什么奇怪的。
只有雪融知道,二爷究竟有多么冷面冷心。
结婚前两年,他都没有碰过龙婳。
龙婳独自着承受着雷氏的冷言冷语,被讽刺“不下蛋的老母鸡”,耽误周家香火延续之类的话,还有每日一大碗苦咧咧的坐胎药,从来不敢解释一句。
后来,雷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还生不出孩子,周自珩必须休妻另娶。
周自珩才当回事,他当天回去叫来雪融,问了龙婳的月信时间。雪融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不就意味着二爷要回心转意了么?人心都是慢慢焐热的,开了头,以后就好了。
谁能想到,这个学富五车的周二爷竟是在掐算最佳受孕时间。
龙婳月信结束后的第十五天,二爷与她真正圆了房。
一直等到第二个月的这个日子,又一次。
这之后怀上姐儿,周自珩便再也没有与龙婳同房过。
那日雷氏说刚生完孩子,不许周自珩留宿,雪融都觉得可笑。
这样冷漠的人,会为龙婳跑一趟么?
贺庭兰愤然道:“什么公事能比媳妇还重要?就说我的话,弟妹要烧死了,要不要回来,让他自己定夺。”
不出雪融所料,周自珩果然没有回来。
期间周梦鲤和贺庭兰倒是不住地过来看望,雷氏一次也没来过。
雪融彻底寒了心。
她含着眼泪,一遍一遍地给珑华擦拭身体,冰凉的手巾刚敷上去,再拿起来便是烫手的。
熬好的中药灌不进去,她就用干净的锦帕蘸着,一点一点渗进珑华的嘴巴里面去。
一直从午时忙碌到深夜,不见丝毫起效。珑华烧得更厉害了,先前呼唤还有微弱回应,现下是人事不省。
雪融无助极了,丢下锦帕,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周自珩散衙回到家里,已是夜深人静。忽闻后院有哭声,哀哀切切,断乎不是奶声奶气的孩子。
经长柏提醒,他才想起珑华生病一事,便问道:“还没好么?这是谁在哭?”
长松早听出来了,犹豫道:“我听着像是……像是二奶奶屋里雪融的声音。”
长柏投过来一个玩味的眼神,长松没心情理他,说道:“想来二奶奶病得厉害,雪融担心才哭的。二爷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周自珩将脱至一半的外衣又拽回来,大步向后院走去。
雪融哭了一程冷静下来,她擦擦眼泪起身去换水,迎面撞上周自珩。
怒急之下,她不管不顾出言讥讽道:“哟,二爷回来了,稀客呀!不用看了,二奶奶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二爷静等着另娶佳人吧!”
这丫头和她主子一样的绵软性子,主子脾气变了,她也跟着变?
长松瞧着周自珩神色阴沉,急忙将她拽到一边去:“你发什么疯!”
周自珩踏进屋来,只见珑华毫无生机地躺着,心头猛然一跳。
他凑近细看,瞧见她嘴唇干裂,鼻息沉重,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竟真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龙婳身子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他是知道的,可是从没有这般严重过。
他叫来雪融问道:“太太没有请大夫?”
雪融本不想搭理他,为着主子性命,到底是来了。
一整天的担惊受怕和怨气都奔泻而出,她边哭边诉,最后想到珑华曾提及的姜太医,便说道:“我曾听人说玉带巷的姜霖姜太医是治妇科的好手,只是诊金很高……”
周自珩蓦地起身:“长松备车,去请姜太医!”
雪融又落下泪来,为珑华继续擦着身体,又哭又笑:“二奶奶,二爷给您请姜太医去了。您千万撑住了啊,生孩子那么难都过来了,这算什么……”
姜霖刚睡下,门房说什么也不肯进去通报。
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姜老爷子的命也是命啊!谁来求都应,七十多岁的人了,哪里吃得消。
见长松苦苦哀求,门房就是不松口,周自珩下了车,他恭恭敬敬对着门房一揖到底:“实在是拙荆产后病得太重,求您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晚生周自珩求姜太医相救,诊金双倍。至于姜太医去与不去,周某都毫无怨言。”
门房一愣,上前两步看清楚周自珩的脸,又惊又喜:“竟是周大人!我爹在世时,经常夸您是真正的父母官。小的失礼了,周大人稍等,我这就去请姜太医。”
周自珩不确定姜霖会不会出诊,他心下盘算,若是姜霖不肯去,那便去请杨家医馆的杨大夫。虽然跟姜霖比不得,可是眼下也无法了,救命要紧。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姜霖气喘吁吁地出来了,周自珩连忙迎上去寒暄,姜霖摆摆手:“别说了,快走!”
在车上细细问起病症,得知烧了一天一夜,姜霖就冷了脸:“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儿,你们就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儿?产妇发烧岂能大意,那是动辄就会丢掉性命的。”
周自珩与姜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这样大动肝火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
他连连认错,姜霖的脸色才略好些。
等看到珑华时,姜霖连脉都来不及把,礼仪规矩也顾不上,拿出一粒药强行掰开嘴给珑华喂进去,这才坐下来问诊。
周自珩守在床边,心略定些,便问下人道:“姐儿今日安好?”
姜霖已经开好药方,闻言横他一眼:“娘都快没了,还关心什么哥儿姐儿的!”
长松接过药方就要出去,被姜霖叫住:“大半夜上哪儿买去?我药箱里都有,快拿去熬了。”
周自珩叹服:“姜太医当真是医者仁心,事事考虑周全。”
姜太医哼一声,不接他的马屁:“我不备好,眼睁睁瞧着你夫人烧死么?”
说着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叫我说你什么好,官要当好,丈夫也要做好。你若再心大些,明日太阳出来,就该办丧事了!”
雪融后怕极了,涕泪交流,趴在地上一个劲儿给姜霖磕头:“多谢您出手相救。我们奶奶说,整个大越,就没有比您更厉害的妇科圣手。”
姜霖将雪融扶起来,脸色慈霭:“好丫头,多亏你不停地擦洗。若不然,别说我这老骨头,便是华佗请来也是枉然了!你别怕,今夜我就在你们这儿住下,夫人有情况随时来唤我。”
这时床上人略动了动,众人都是一喜。
雪融推开周自珩扑过去:“二奶奶,你快醒醒,二爷把姜太医请来救您了!”
似乎是那粒药吊住了珑华的性命,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憋闷许久,终于透过气来。
继而,众人都听见她虚弱却清晰地说道:“不能,他是个铁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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