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死后就变成尸体。
尸体不需多久便会化作白骨,或埋入尘土,或沉入江河,或被火燃尽。
按天理人伦,死人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变回活人。
可大下之大,无奇不有。
刚死却未死透的人,意念还没完全离体,命途在生死交界处,倘若使用某种秘术将这些意念锁在身体内,未尝不可将这样命悬一线的状态一直保留下来。
这种秘术被称作化傀。
化傀之人即为傀人。
傀人以人血制作,且用谁的血制成,便要依靠谁的血保存。
他们和死人一样已经身陨,没有五感,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一具能够同常人一般行动思考但不再自然生长的身体。
可古籍记载的文字洋洋洒洒,现实制作成功的傀人却凤毛麟角。
且不说制作的条件有多苛刻,即便制成了,也绝大多数都是半成品。
这些半成品就是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因为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五行至纯之物。
即至金、至木、至土、至水以及至火之物。
可五行相生相克,一种物品只可能有一种最强烈属性,故五行至纯之物必然不是天下现成之物,而必须靠几相融合。
只是大多数人千方百计融合两种属性都够呛,遑论五个?
寰武帝在位时,尤为痴迷研究各种奇诡术法,大寰奉秘术师为尊,秘术盛极一时,日积月累,个中势力蠢蠢欲动,妄图以之掌控朝局。
到武帝病危,东宫祸乱。
寰宣帝发动兵变继位后彻查此事,宦官与秘术师狼狈为奸的阴谋才败露,往后大批秘术师遭受屠杀,记载秘术的书籍也尽数被焚。
大寰至此明令禁止邪秽之术,犯事者必诛之。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林疏昀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
他再清楚不过当年的惨烈,也明白如今这些上不了明面的事情是何等大逆不道,连放在人偶身上的指尖都暗暗用力。
但莫祈君显然对这堆乱七八糟的一切全然不晓。
她不过是带着该有的防备认真倾听想听到的关键词。
而对于那两个禁忌字眼,她听不懂,并没有多大反应。
她扯着被褥,声音已虚到风吹可破,却被事实打击到不再抗拒,顺从地问:“那,我要怎么做?”
林疏昀双肩方放松些许,手也自然垂到两侧,烛台的光回到他的瞳孔里,摇曳成了会呼吸的花。
他言简意赅道:“不用多做什么,只要你完全信任我,把身体全权交由我处理就行了。”
他用的是“处理”这个词。
莫祈君一愕,将头埋得很低,似在逃避照在身上薄薄的一层亮。
她在那间房内早就没了尊严,春夏秋冬都不曾穿衣,只有一缸温度变化的绿水遮半遮半掩着身体的某些处,居屋檐下身不由己,她怨恨却无法反抗,久而久之都有些麻木了。
她伸手要解开系上的腰带。
因为没力气,指尖打颤了好几下都没对上。
林疏昀微顿,意识到她误解了什么。
“你别动。”
扔下三个字,他没有多做解释,去打来了一盆水,水中漂浮巾帕。
他将她的发全部往后放,拧干巾帕,不甚温柔地擦拭过她的面,来回两次,终于把那些碍眼的脏污擦干净了。
他往下擦拭,却没有开始那么用力。
她的脖颈太细了,细到也许甩个头就要断掉了。
到底是怎么样的生活环境,会让一个人瘦成这般不正常。
念头一晃而过,他没有多在意,将巾帕扔进盆中。
温热的水稀释出一层淡淡的红,红又一圈圈漾开,染了整盆水。
“下面······我自己来吧。”
莫祈君拉住他,每一根指头的皮肉都快包不住骨头,透出的印子清晰得像外层不复存在。
倒不是羞愧。
她只是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干净。
林疏昀没理会,撩开她的手:“我说过,你现在只有一颗头有用。”
他将她身上堆叠的被褥取走,露出她穿着他外衣的身体。
此刻身体上没有头发遮掩,衣领错开到胸下,即便很瘦,依然有若隐若现的线条。
他目不斜视,转身从工具箱里取出了一把匕首,一条纱布和两个巴掌大小的碗,无声放在可取处。
那匕首刀柄短厚,刀刃细长,刀身锋利,刀面隐约印出流畅的下颌,又反光亮起一瞬神色不惊的眼。
林疏昀出刀迅速,在指尖留下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他将血珠着重点在在莫祈君的发顶、额心和耳后,用力得要透过皮肤刻印骨髓,又在她脖子的四方画出四个大小相仿的圆形,圆形中落点,所有点都被三长一短截断的线连在一起,像是张张接连的画符。
沾血的地方依稀发烫,仿若火芯戳了一下。
她自我安慰,或许只是聚焦注意的心理作用。
其他未被触碰的地方渐冷起来。
莫祈君拢紧他不算厚实的衣服,一双眼睛里装着惊诧和困惑。
林疏昀又在掌心划下一条痕迹,皮肉翕张开来,他用力一握拳,鲜血流淌进准备好的两个空碗中。
滴答、滴答。
转眼便见不得底部的花纹,赤色装了快整碗。
“喝了。”
他将其中一碗递到她的嘴边,见人没动,说道:“不想进棺材就喝了。”
红色的鲜血倒映着她断成几块的面容,散发出幽幽的生铁味道。
莫祈君抖着手接过碗,想问很多,也知道问不出所以然,只能硬着头皮张口。
血液滑过舌头,第一口入喉,便有浓浓的腥味,她一个哆嗦,还没咽下去就差点吐出来,咬着牙稍稍退开缓了缓,抬瞳见到林疏昀习以为常的眼。
害怕血液变黏着,她又阖上眸,一鼓作气地吞下去,液体如同在喉腔蠕动般,无数次让她反胃。
但只要想到活,只要能够活,这点恶心又算什么。
一碗见底,她喝得干干净净。
林疏昀利落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又把她横放下,往她后脑勺垫了一块软布。
他从她身下的抽屉里拿出什么,放到另一个装了血的碗里,正巧在她视线盲区,看不见,只听得细碎的簌簌声,像数十只蚂蚁从左耳爬到右耳。
他又侧身点燃了一种她从未闻过的不知名香料。
一切准备就绪。
莫祈君到底是对即将要面临的未知七上八下,双手在两侧抓得很紧,半点不敢松。
她斟酌几番,还是开口:“林公子,能不能至少告诉我,等一会儿究竟要做什么?我、我真的害怕······”
林疏昀道:“告诉你,你只会更害怕。”
莫祈君紧抿着唇,忐忑在眼里打转,却没有再说什么。
看她模样,确是实在忍不住才提出的要求。
心绪过于不宁,也没有办法顺利进行。
林疏昀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拉过她两边枯瘦的手,把冰凉包合在暖融融的掌心里。
这才发现,她的身上已经没剩多少正常人的温度。
哪怕她身体特殊,也需得尽快了。
他以拇指极缓地摩挲薄纸般的肌肤,口中低低地哼吟着儿时被噩梦吵醒后,母亲唱过的曲调,借以安抚她慌恐的情绪,也将自己带回了过去。
这一刻,黑暗的夜半不再黑暗,阴恻的小屋不再阴恻,陌路的二人不再陌路,牵在一起的手已分不清是谁去温暖谁,谁又被谁温暖。
直到院外风声大作,从天到地捶打着院落四方,屋门晃动着想要揭开,缝隙中的月光忽隐忽现。
有狼嚎从山中传来,叫声凄厉如鬼哭,不绝于响,打断了歌声,终止了动作。
看莫祈君眉头舒展,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了些,林疏昀收了手,又变回了没有人情味的样子。
“闭眼吧,最好半梦半醒,意识存在但不要太强烈,不然睁开眼之后受了刺激,我不能保证你还能有正常的智力。”
即便心里还有点害怕,莫祈君也很快闭上了眼睛。
一心要追求的生路,若是变成了个傻子,那还有何意义?
她双手交握放在腹部,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住绿色的眼,只看上半身,也不过是个清丽的瘦弱姑娘。
然而配上那残缺的下身,便不可能再成为寻常女子。
香炉中的香味散发出来,淡到只轻飘飘地在鼻头打了个转就溜走。
但莫祈君显然更加舒缓,连微弱的呼吸都变得平稳。
林疏昀取出柜中的一具人形女体人偶,这人偶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打造的,做工精致,有胸腹,有躯干,有四肢。
只是还没装上偶头。
林疏昀把方才装血的碗倒扣在人偶的脖子上,转了几圈,便染红了那截横面。
他将人偶平放在莫祈君的身边。
取出染血的刀,径直往她脖颈的标记处切下。
奇怪的是,她好像如同感觉不到般,没动弹一下。
那刀果然很锋利,削骨如泥,剁肉如浆,等一刀切到底,莫祈君的头颅和肩颈彻底分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她的呼吸竟然还在继续。
横看过去,脖颈断面处,肉是有生命的。
一收,一放,裹夹的血管密密麻麻,青色的,紫色的,赤色的,争先恐后地踊动着张合,像是无数只聚拢在一起的蛆虫,鼓起又干瘪下去,从虫体里挤出粘稠的血。
而脱离了莫祈君的身躯被推到一边后,干瘦的皮囊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下去,眨眼间,外衣盖住的只剩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林疏昀似乎也没料到变化如此快,动作一滞。
看着面容姣好的头颅,拿出方才浸泡在血中的针线,就要把旁边的人偶身体与莫祈君的脖颈处衔接在一起。
到此为止,一切都如同预期般顺利进行。
当时是,莫祈君却如同脱离梦魇般猛地一震,眼皮跳动着,霎然掀起。
似乎是想要动作却无果,她猝然看见了烂在一旁的那副身体。
眼中的茫然迅速凝结成极致的恐惧,肆意生长遍整个脑海。
她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却还能记得他说过的话,竭力去克制住心境。
可是痛感远没有情绪那样好控制,更不用提这样大面积的痛楚,即便她已习惯了很多痛苦,却还是难以接受。
而疼痛只要意识到,便是一瞬地疼起来,从人间到地狱。
骨肉断裂两半,针孔刺穿□□,还有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的细线,让痛感愈演愈烈。
莫祈君痛呼出声:“啊!!!我不要、不要继续了!我不要继续了!”
林疏昀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手下的动作未停,厉声质问她:“你既已醒来,何不清醒些?想想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始终追逐的执念!”
刹那间,从懂事开始的画面如同走马观花涌现莫祈君眼前。
短暂的幸福一闪而过,而占据前半生的,是醒不来的梦魇。
那间永远看不出白天与黑夜的屋子里放着那口永远不会流空的水缸,那口永远不会流空的水缸里装着那个永远无法逃离的女人。
女人浑身**,就如同她来到这世间时一般**。
没能野蛮生长,却快被那忽冷忽热的水蚕食殆尽。
她本为了保护珍视之人而忍受,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于是她千方百计地准备着,如愿以偿让屋子燃了场大火。
尽管火也能吞噬她。
可千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总比那暗无天日的绝望强上百倍。
循声找到了心之所向,莫祈君不再挣扎。
她把所有的痛都当成了想要实现愿望的门槛。
她嘴角带笑,声音渐弱,眼皮渐沉。
直至呼吸微薄,一动不动,她彻底昏厥过去。
林疏昀抿紧唇,全神贯注完成了最后一针。
危机已去,手仍在微颤。
几经呼吸,他才有功夫擦去汗珠。
望着人的脖颈与人偶的脖颈在细密的阵脚下严丝合缝,渗出的血液慢慢变少。
他又取出一罐久置的药水,将它倒入用过的碗中,与残留的血液混成深棕色的胶状物体,散发出异常刺鼻的气味,比捣烂的烂鱼臭虾还要难闻。
林疏昀面不改色地把这团东西涂抹在缝针处,再用干净的纱布一圈圈缠绕上。
远处鸡鸣阵阵,曙光初生。
莫祈君再度睁眼时,是被臭味薰醒的。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惊悚的梦而已。
可是明明想用手揉揉眼睛,却伸到了头上,想撑着下方坐起来,却掀开了被褥。
“新的身体还不能适应,很正常,多练习练习,就能够熟练使用了。”
林疏昀的声音传来。
莫祈君抬眼望去,他正端着一碗红色的液体走来。
她猝然想起昨夜喝下去的玩意儿,顺势回忆起昏迷前的所见,猛地低头一看。
她看见了一具专属于女性的,完整的,正常的,却本不属于她的曼妙身躯。
脑袋嗡的一声。
莫祈君才意识到所谓的新的身体是什么意思。
林疏昀将她扶起倚靠在床头,把碗递给她:“前七日每日早晚各喝一次,之后每月一次持续七个月,然后每隔三月一次持续一年半,再往后每隔一年一次即可。”
见她还呆呆如木头,林疏昀道:“等喝了‘药’,有什么疑惑我再帮你解答。”
莫祈君轻而缓地抚上自己的身躯,久久不能言。
末了,才恍惚问:“若是不喝,会如何?”
“不喝我也省事。”他淡笑一声,眼光迅速冷下去,“不喝,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一个插着人头骨的人偶。”
莫祈君吓了一跳,赶紧把嘴凑上去,就着他的手开始吞咽。
强烈的血腥气味依然刺激她的味蕾,她紧闭双眼,没多久遍一股脑儿全喝下去了。
他以拇指擦去她唇角的血迹,神色有些许缓和:“想问什么,问吧。”
莫祈君马上指着自己,把心底最好奇的事情问出口:“人头离开身体,怎么还能活?”
“谁说你还活着?”
林疏昀波澜不惊:“从断头的那一刻起,你就算是死人了。”
莫祈君呐呐道:“可我不是还······”
“不是还有意识,对么?”
林疏昀一把抓起她的手,在她莫名的眼神里,一使劲,手腕处便发出“咔咔”的声响。
“你觉得疼吗?”他更使力道,“不、应该说,你有一点感觉吗?”
答案很明了。
莫祈君却说不出来。
林疏昀指着她的胸口,问出的话毫不留情:“你连心脏都没有,算什么活人?”
言语宛如利刃,刺得莫祈君的目光暗下去。
她再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体,却只能失望地垂头:“林公子说的傀人,便是这般半人半人偶的怪物么?”
“你算特殊的傀人。”林疏昀道,“正常来讲不用这么麻烦,只不过你原本的身体不能用了,我才将它换成人偶的。“”
“所以是你的血有特殊作用?”莫祈君喃喃,“林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全是,另一方面,你也是那个万里挑一的特殊个体。”
“什么意思?”
毕竟自己有言在先,林疏昀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好好想想,昨夜的你浑身上下好几处都是必死的伤口,却能够一路折腾到我这里,还头脑清醒同我说话那么久,常人的身体可做不到这个地步。”
莫祈君把每一句话都理解到位了。
她颓然问:“那我,以后就永远都是这个鬼样子吗?”
“怎么,还不知足?”
林疏昀像听到了什么招笑的事,“还想换上一具活人的身子,真正死而复生?”
他望着哑口无言的她,声音低下来:“哪有什么永远。”
“你的身体空有躯壳,若不用存世之物打造出新的内脏,要不了多久,这颗头就不会再有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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