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底的北婆罗洲，虽然不像夏季那么酷热难耐，正午的阳光还是很厉害的，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余威尚在的太阳，还是可以感受到让人冒汗的热量。古晋郊外黄家大宅，四个角楼上的哨兵还没到上岗的时间。

只有大门口那两个被晒了一下午的门卫，无精打采的躲在树底下的阴影里乘凉，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换班吃饭了。如果是平日里，大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借着尿遁，隔三差五躲进凉爽的屋里，喝几口酸梅汤解解暑气，再跟那几个风骚的女仆调笑几句，过过嘴瘾，要是再能摸几把就更好了，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可是这几天谁也不敢有任何松懈，一个个的都特别规矩，因为黄家大屋的主人，也是黄家的族长——黄大老爷不仅在家，好像还挺心烦，昨天一个小丫头，觉得自己上过大老爷的床，在大老爷面前有点放肆，被正烦心的大老爷一个窝心脚，差一点给踹死。

就在两个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其中一个看见远处一辆马车，不紧不慢的往这边过来，连忙叫着另外一个也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这是一辆非常普通的乘客马车，古晋的码头上有好几辆，这种专门出租拉客的马车，两个门卫心里想着，可能是来了什么客人，或者是来送信的，这样的事情经常有。

马车到了门口，一个穿着一身短裤卦，码头工人模样的年轻人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是有人让他把这封信，当面交给黄家的族长老爷。两个门卫都乐了：就你这样的还想见族长老爷？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

大老爷那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能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见的？其中一个门卫一脸的不屑，一把从这个年轻人的手里把信抢过来，跟着就是一脚踢在年轻人的腿上，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还不赶紧滚蛋？等着领赏啊？老子踢死你…”

年轻人抱头鼠窜，两个恶奴看着他的狼狈像，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却不急着进去送信，大老爷每天都要睡午觉，这是黄家雷打不动的死规矩，没有特别重要的事，谁敢搅了大老爷的午觉？

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而已，连个像样的落款都没有，肯定不是什么大人物的信，有钱人家的老爷们都有自己家的马车，也有专门的人来送信，怎么会用码头上那种破马车，还有这样的穷小子来送信？

还不知道是哪个穷鬼来打秋风的呢，这种倒霉差事谁愿意干呐？弄不好又得惹大老爷生气，谁送谁倒霉。也不知道大老爷的午觉睡足了没有？大老爷的起床气可是很厉害的，还是再等一会比较稳当，正好再过一会也要进去吃晚饭，也省得多跑一趟冤枉路不是。

好不容易捱到了换班，两个门卫终于从太阳底下回到了大屋里，拿信这个一脸谄媚的，找到专门给大老爷烧烟泡的丫鬟玉儿，要是大老爷已经醒了，就麻烦她把信送进去，结果玉儿说大老爷倒是睡醒了，可是刚刚又发了一顿脾气，把她也给骂出来了，反正现在她是不敢再进去了，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呢吗？愿意去你们俩自己去吧。

说完一扭水蛇腰，气哼哼的走了，两个门卫看着她那妖冶的背影直流口水，这是大老爷的禁肴，可不是他们这样的下人可以染指的，刚才趁着递信的机会，摸了一把玉儿软糯的小手，已经是老大的福分了，除非是大老爷的两个少爷，别人那是想都别想。

想了半天，这两个门卫也没敢自己进去送信，万一这封信里要真是什么倒霉消息，别说没有赏钱，捱几个耳光被踹两脚都是轻的，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有这个功夫，去厨房里边喝上两口，再跟那两个厨娘起腻犯贱多得劲啊。

想到这里，这个自作聪明的门卫把信揣进兜里，愉快的溜进厨房，找那个胖厨娘起腻去了。黄家大老爷也就失去了最后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一直等到大老爷吃完晚饭，从那两个收拾餐具的丫鬟那知道，大老爷现在的心情好像还不错，这个门卫才畏畏缩缩的拿着信，进了大老爷的屋子，一进门就看见吃饱喝足了的大老爷，让一个丫鬟伺候着，半躺在香塌上喷云吐雾，这一次不是抽大烟，而是真正的香烟，按大老爷的话就叫‘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这位黄家族长给两个身边的丫鬟取名叫玉儿和翠儿，是因为他对各种翡翠有着狂热的嗜好，其痴迷程度远超一般人的想象。黄氏家族从几百年前，最早来到北婆罗洲的始祖黄顺庆开始，就喜欢购买和收藏各种翡翠制品，黄家不仅仅是文莱王族成员，一直以来都是本地华裔首富，几百年下来收藏量自然惊人。

黄福荣成为黄家族长已经二十年，在喜欢和收藏翡翠这方面，与其先祖可谓是一脉相承，他每年都要派专人去缅甸，到各个翡翠矿场，花高价采办最好的翡翠原石，买回来之后，再从国内高薪聘请玉雕大师，加工制作翡翠饰品和各种大型摆件，每年用于购买翡翠的花费都不少于一万英镑，这个院子里就有一个巨大的地窖，里边摆满了各种翡翠原石和成品。

门卫进来之后，毕恭毕敬的站在两米之外，双手把信递过来，翠儿看见大老爷点点头，意思是可以接过来，她才不情不愿的，扭动着小蛮腰从塌上下来，翘起兰花指，从门卫手里拈过信来，搔首弄姿的转身回到大老爷身边，表功似的把信举到大老爷的面前。

黄家这一辈的族长叫黄福荣，五十岁出头，175的个头，身材不算壮硕，却生就了一副好皮囊，黄面无须浓眉大眼，鼻梁挺直方面大耳，配上他的个头，说是美男子也不为过。

美中不足的是眼大无神眼眶发青，两腮塌陷印堂发暗，按说他现在正是精壮之年，不应该有这种衰败之像，其实都是抽大烟的结果，这也是他一直都感到心烦意乱的原因。

黄家祖训有三不许：赌、毒和嫖。文莱黄氏这一支，是明初闽浙总兵黄顺庆，为了避祸，举族浮海而来，甫一登岸又遇二族械斗，为免殃及池鱼，黄氏不得已出手相助，帮助本地王族博尔基亚氏击败仇家，保住了王位，后与王族联姻并成为王族成员，后被博尔基亚氏及本地华裔奉为‘黄祖’。

黄顺庆有四个儿子，他最喜欢的小儿子，因为流连烟花柳巷感染了梅毒，不到三十岁就夭折了，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来，让他感到了人生四悲之一的丧子之痛，再加上他自己年轻时的切身体会，去世之前立下黄氏家训，严禁后世子孙沾染黄赌毒三种恶习，为避自家姓氏忌讳把黄字改成烟花之地，凡黄氏子孙犯此三禁者，不入祖祠名录。

既然如此，现在的黄家族长怎么还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抽大烟呢？其实还是那个肥猪总督的罪过。得知总督大人喜欢抽一口‘阿芙蓉’膏，也就是鸦片，一直在绞尽脑汁给总督大人溜须拍马的黄福荣，让人找来会制作吸食鸦片的工具，也就是俗称大烟枪的匠人师傅，黄金、宝石、象牙这些都给用上了，隔三差五的就给总督大人献上一个新的，以此来拉近自己与总督大人之间的关系。

再以举家之力，帮助总督大人监督管理各地的矿场，还有甘蔗园、糖厂、木材厂、香料厂，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洋大人需要的，黄家有的，都不用洋大人张嘴，就会马上奉上，妥妥的一副奴才相，虽然被本地绝大部分的华裔所深恶痛绝，却保住了黄家的富贵，如今可以说是日进斗金，至于损失那么点名声算的了什么。

要是只给总督大人进奉大烟枪还没什么问题，问题是这个总督大人有一个毛病：不喜欢自己一个人鼓捣这玩意，吞云吐雾顺便腾云驾雾的时候，喜欢有人在身边陪着自己，要是再有人给自己拍马屁就更舒服了。

问题是这位总督大人一直以来的风格做派，让他完全彻底的没朋友，他身边的那些英国人，基本上都是一些下级军官，一来跟他的身份相差有点悬殊，还要顾忌自己总督的面子，也担心这些人会把他的丑态给泄露到英国国内去。

文莱王室那些人，总是扣扣索索的不痛快，家里那么多的宝贝，还有那一两百年的金币，都不知道给本大人奉献出来，还要本大人亲自出面索要，哪有黄家族长会来事？几乎每一次过来都不空手，不是拿来几块宝石就是精美的黄金首饰，或者是一张银行存单，这就太对总督大人的心思了。

大英帝国的绅士当然懂得礼尚往来，你看看你送来这么好的印度‘大土’，你们中国人不就是喜欢要面子吗？那就赏你一个面子，躺下一起抽点吧，我这样的大人物可没拿你一个小小的买卖人当外人，就连抽大烟这样私密的私人爱好，还有世界上最好的烟土，都愿意和你一起分享，你还不得感恩戴德的赶紧孝敬起来？

于是乎问题就来了，久居上位或者比较成功的人，往往会有一个毛病，自己却意识不到，就是过于自信，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或者天赋异禀，这个黄福荣也一样，他过于高估了自己对于鸦片的抵抗力。

开始的时候，黄福荣在心里还是很抵触抽大烟的，毕竟祖训上写的清楚明白，就算是没人敢当面说什么，他自己心里还是有所忌讳，问题是鸦片这个东西，不像他一直抽的香烟，那玩意虽然说也有瘾，毕竟对身体的伤害不大，真想戒的话，一发狠也就戒了。

抽大烟可不一样，这玩意沾上就跟上了贼船差不多，上船容易下船难，而且还是汪洋里边的一条船，想下都下不去啊，都说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这岸在哪啊？看都看不见，更别说是上岸了。

黄家族长沾染上抽大烟的恶习还有一个后果，就是他不得不从古晋市里，那个花费重金装饰的富丽堂皇的黄家别野搬了出来，一个人到古晋郊区的这座庄园里‘躲清闲’。

族长老爷的正牌太太，是北婆罗洲华裔四大家族之一，罗家的千金小姐，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纯良温婉，黄老爷的两个儿子都是她生的，三个小妾只给他生了四个女儿，于是乎这位罗氏太夫人就成为黄家当仁不让的掌家夫人。

这位罗氏老太太最恨的，就是鸦片这玩意，因为那个年代的大英帝国非常流行抽鸦片，顺带着大英帝国的各个殖民地，也就自然而然的流行开来，想跟英国人交朋友，送点印度出产的‘大土’，再配上几支精品烟枪，就成为朋友之间礼尚往来的最佳礼品，罗家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子弟被这东西给毁了，里边就有这位罗氏老太太的亲弟弟。

等到罗老太太发现，自己男人居然也沾上了这个东西，对于她来说不亚于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再三劝说无果，苦苦哀求没用，本就信佛的罗老太太，越发的心如死灰四大皆空，收拾收拾就要搬到庵里去住。

黄老爷自家事自家知，知道自己对不住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操劳家事的罗氏夫人，再加上还要顾忌罗家的面子，就把城里的别墅留给夫人修身养性，自己搬到了郊区这个庄园里边。

他的两个儿子因为经常往来于古晋和外地那些矿场之间，隔三差五过来给父亲请安问好，也能经常见面。三个小妾也会时常过来，有时候来的勤了，反倒耽误了黄老爷跟小丫鬟玩游戏锻炼身体，慢慢的也就懈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