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波出去把那个人叫了进来,进来这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挺墩实,两只眼睛一进来就四处打量,显得很机灵,这人穿一件宝蓝色府绸长衫,脑袋后面拖着一条黝黑锃亮的大辫子,刚刮过的脑门子泛着青茬,左手拿着一把打开的竹骨墨底金字折纸扇,很随意的在胸腹之间轻轻摇动,显出来一种刻意的风流倜傥,武昌的三月已经有些热了,这人这身穿着打扮倒也应景,只是从打进门就不拿正眼看人,下巴扬起好像拿两个鼻孔看人的样子,很有点目中无人的意思。
卓立仁一看进来这人这副模样,心里就已经猜了个**不离十,这人明显就是武昌县衙里边的小官吏,县太爷不可能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就屈尊来到这里,他的这个穿着打扮又是这个年代典型的小官僚的模样,既然是小吏也就不太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或者靠山,卓立仁也不怕压不住他。至于他来的目的,侯波去办宅院商铺过户手续没办成,这个人还跟回来了,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跟这个事有关系,都说无利不起早,这要是没有好处他来干嘛?
想到这些卓立仁就笑了,不怕你黑也不怕你贪,只要你有那个能耐从小爷手里抠出来就算你本事!卓立仁没起身,稳稳当当的坐着没动,抬手示意请来人在旁边落座。这人明显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脸上更显得倨傲不恭,一点都不客气的来到客位一屁股坐下,扭脸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起坐在上位的卓立仁,卓立仁也不在意,双手抱拳拱手一礼:“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话说得挺客气,可是人坐着没动,这就一点都不客气啦!
对面来人也知道人家主人也没打算真跟自己客气,他还想着应该是这个不知道哪家的不懂事的公子哥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要不他怎么敢这么大刺刺的坐着不动?等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不得吓死他!想着这些他还是拱手回礼:“冒昧上门殊为无礼!还请公子见谅!”话说得也挺客气,脸上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
卓立仁好像没听明白一样接着问:“还没请教尊驾贵姓?现在何方高就啊?”
来人把脸朝上一扬,语气中带着一种傲气:“鄙人白宝山,武昌县衙主簿”。
卓立仁马上就做出来一幅很吃惊的样子,转头冲侯波就骂:“你这狗才忒不懂事!怎么敢对主簿大人如此无礼?连累本少爷也失礼得很。”
假装骂完了在一边唯唯诺诺的侯波,卓立仁又和这位白主簿客气起来:“我说今天早上起来就听见喜鹊叽叽喳喳叫个没完,果然是有贵客上门,没想到竟然是主簿大人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啊!不知道主簿大人登门有何指教啊?”卓立仁先骂人再夸人,话里话外明嘲暗讽再加上皮里阳秋的夸张表情,把那个白主簿腻歪得不行,还不能马上翻脸,毕竟还有正事要办:“这个,是这样,今天贵介来县衙办理房产过户手续,下边的人有些拿不准就来问,我也觉得事有不妥,里边的情由贵介又说不明白,我只好亲自跑这一趟,来与公子分说一二”
卓立仁心想果不其然就是这么回事:“还请主簿大人明示”
“是这样,早些年闹发匪时衙门里所有关于武昌本地的房产地契的底档俱遭焚毁,当年平定发匪之后总督大人早有令谕:所有损毁房契均以原主凭据为准重新核准登记造册。至于贵介来办的这些房产六十年来一直没人来县衙重新登记,另外还有人说这些房产以前似乎均为孔家所有,而孔家人俱亡于发匪之乱,这些房产已经以无主之物由武昌县衙处置,所以…”
卓立仁听明白了这个白主簿的意思,人家不是来要好处的,而是直接来告诉你,这些房产人家全部都要拿走,一点都没打给算你留下,卓立仁知道这些衙门里的家伙心黑得厉害,可是他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贪婪程度。
想到这里卓立仁没和这个白主簿继续纠缠房产的事情,却问了他一个让他很意外的问题:“敢问白主簿,您是在旗的?”
这个白主簿的神态马上神气许多,下巴颏一抬眼睛一翻:“那是,正白旗”这个年头旗人还是高人一等的。
卓立仁又问:“请问您的老姓是?”这个老姓指的就是满族人原来的姓氏,因为满族入关以后有很多人都给自己取了汉人姓氏,比如瓜尔佳氏就改姓关。卓立仁这么问是因为原来满族白姓来自于几个不同的满族姓氏,有瓜尔佳氏、那拉氏、白佳氏、巴雅拉氏还有塔拉氏,卓立仁得问清楚了好知道怎么对付他。
白主簿说:“瓜尔佳氏”
卓立仁又问:“哪一支呢?”这个瓜尔佳氏为满族八大姓氏之一。按不同的地区有苏完瓜尔佳氏、安图瓜尔佳氏、叶赫瓜尔佳氏、乌喇瓜尔佳氏等分支,入关后又有凤城瓜尔佳氏、金州瓜尔佳氏等分支,卓立仁的姥爷就属于叶赫瓜尔佳氏。
听到对面这个公子哥问得这么细,这个白主簿的心里就有点没底,一般这么问的也都是旗人,这个小少爷不会也是旗人吧?这个白主簿开始慎重起来,说话也客气许多:“回小爷的话,是叶赫瓜尔佳氏”
卓立仁就乐了:“刚烧上水大雁就掉锅里了,可不是巧了?还得请教您在旗里的位份?”
白主簿已经不敢再坐着了,这个大雁掉锅里是满族人的歇后语,一般来说不是满人不知道,人家这么问已经摆明了就是有把握能压住你,至少也是个差不多的身份,肯定不是个白丁,可他自己还恰恰就是一个白丁。他站起来面朝着对面这个公子哥恭敬拘谨的回话:“回爷的话,不敢当请教!小的其实就是个包衣,刚才那都是浑说的,还请小爷宽宥!”
满族分八旗,旗主最大,下面按人数分成多少牛录,以牛录章京统领,卓立仁的姥爷就是其中一个牛录章京,每个牛录还有许多协统,这些都算是主子,这个包衣就是旗下的旗丁,其身份就是旗主的奴隶,见了主子得自称奴才,按大清律主子可以任意处置奴才包括杀死,甚至奴才被主子无故杀死只需赔偿十二两银子或者两只羊。
卓立仁满脸戏谑的看着他:“别急啊白主簿,我的白大人,我得好好跟您请教请教,什么时候咱们旗下的奴才敢跟主子直腰子讲话了?虽然说咱们这大清朝已经有点日薄西山,已然没了太祖爷那时候的风光,可是这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吧?就说您吧,来到我这里,一不请安二不行礼,我还当是我的主子爷来了呢?要不要我给您磕一个啊我的白大主簿?”
白主簿浑身上下都跟筛糠似的,两腿发软,差一点就跪下了,可是似乎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看着卓立仁,他多少有点不太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啊?他还希冀着万一自己碰上了装大辈的骗子呢?卓立仁明白他的心思,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白玉腰牌,拿到白主簿面前让他看个仔细,慢悠悠的给他介绍自己的家世:“小爷我呢也不能糊弄你,你不是武昌县衙主簿吗?这就好办了,你回去一查就全都清楚了,现任礼部右侍郎卓老大人乃是家祖父,正蓝旗牛录章京、黑龙江学政瓜尔佳氏讳鳌敏老爷子乃是家外祖父,至于小爷我吗?年纪还小,上不得台面,年前刚领的正蓝旗第十七协统,你也可以顺便回去看看宗人府的度牒下来没有,你虽然不是我正蓝旗的包衣,小爷我也不是你的正经主子,可也不能蒙你不是,不然传出去说小爷欺负一个奴才,这玩意不成话,你说是不是啊白大主簿?”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一说出来,这个白主簿可就再也撑不住了,噗通跪在地上把脑袋在地上碰得’嘣嘣’直响,连说’主子饶命!’
卓立仁既不说话,也没让他免礼起来,一边端起茶杯吹着茶水上面漂的茶叶,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白主簿在地上把脑袋磕的嘣嘣直响,这倒不是他真的那么狠心,而是不得不这么做,他必须把这个白主簿彻底压倒制服了,这里边牵扯到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武昌汉口汉阳三地最好的位置五十一套房产,除了七套大小不一的宅院是不临街专门住人的,剩下的都是临街的商铺门市,按照武昌现在的行市估算,少说也得是几十万两银子,还有过去那六十年的租金呢?难怪武昌县衙竟然敢于冒险犯难,宁可坏了规矩都要把这么大一块利益占住。
卓立仁当然知道已经被人家吞进肚子里的东西,再想让他吐出来可就是千难万难了,不过他现在手里拿着这些房产的房契地契,虽然还没有过户到自己名下,按照那个年代社会上约定俗成的惯例,契书在谁手里所有权就是谁的,当然更重要的还要看谁的权势更大了,在那个年代,法律抵不过人情,更抵不过权势。
看着白主簿的脑门子都已经磕的发青,还沾了不少土,卓立仁哼了一声:“行了,别磕了,把脑门子磕破了有什么用啊?小爷我也不在意这个,起来吧,看着怪可怜的!起来消停的坐着喝点茶,好好想想怎么把小爷我那点子事情办明白才是正办。”
可怜的白主簿已经磕的头一阵阵发晕,听见这话连忙摆手摇头说不敢:“主子爷玩笑了!那不是不知道吗?所谓不知者不怪!还请主子爷开恩恕罪!奴才这就回去跟县太爷回禀此事,务必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
“好吧,爷就信你一次,爷知道你们这些奴才在外面做事不容易,你把这个事办好了,你虽然姓白,爷还能真让你白跑腿不是?办好了爷自然重重有赏!哈哈哈!”卓立仁大笑起来,侯波金明也跟着笑得开心,白主簿呲牙咧嘴的陪着笑,想着那么大的一笔好处没了,还不知道怎么跟县太爷说呢?这个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还不敢不陪着笑,笑得跟哭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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