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个问题都出现了“穷”的字眼，可见贫穷带给孟祁月的伤害之大。

不管是真的物质短缺，还是小孩间的攀比带来的间接影响，贫穷的锁链被霸凌者牵引挥舞，成为了刺穿孟祁月最大的利器。

“程医生，你知道怎么看一个孩子的家境吗？”孟祁月抹了把泪，在程医生疑惑的眼神中说出答案：“鞋子。”

“鞋子？”由于桌腿的阻挡，医生无法直观看到孟祁月的鞋，孟祁月接着道：

“医生你一定很疑惑，鞋子除了品牌和材质还能看出什么？其实不然，鞋子能看出的东西可多了。”

“最直观的就是鞋码，小孩发育快，尤其是脚。”孟祁月迈出鞋面干净的左脚指给他看，程医生不明就里，她则自顾自地说：

“家境越好，穿的鞋子越合脚，因为不缺更换的本钱。反观我这种——就是反面例子。”

“看完鞋码就该看鞋面了。”说完鞋面，孟祁月却突然聊起了城市绿化，紧接着话锋一转，孟祁月说道：

“绿化再好的城市也避不开灰尘，只要走路鞋面就一定会沾灰。”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朦胧感，就像鱼缸里的死鱼，瞳孔里蒙着擦不掉的霾：“保持鞋面亮洁无非两种方法：少走路，勤清洁。”

阅人无数的程医生顿时明白了孟祁月此话背后的隐藏语境：为了保持鞋面干净就得少走路，而少走路就得多坐车。

车型、车牌、每辆车的更换频率则又涉及到另一方面的较量。

孟祁月的叙述有一种波澜不兴的平静，说到鞋子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梁槐安今下午看她的眼神：蔑视、鄙夷、不屑为伍。

就连孟祁月自己都觉得可笑：就是这样一个小细节，就能让上位者通过这破烂的一隅嘲笑她整个人生。

“这还没完，还有鞋子的材质、种类、鞋油的味道、光泽，等等等等的一切都像碎镜子，每一块碎片能无死角折射出鞋主人背后的家境。”

孟祁月无所谓地笑笑，将这些年来那些人的嘲笑变成了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小贴士分享。

她的前后情绪转变之快令程医生如临大敌。

从医七年，与孟祁月同龄的患者他接触的不算少。

随着社会进步，霸凌被重视，同有被霸凌经历的病患也有不少人愿意摒弃对“精神病”的歧视，自愿走进医院直面病情，积极配合治疗。

而这些人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自卑。

比起表面上的物质匮乏，在他人嘲笑声中滋生的自我贬低和不配得感才是导致此类人群情绪崩溃的罪魁祸首。

那种处处敌人一头的落差感越滚越大，哪怕长大后的他们物质富裕，也总是停留在莫大的空虚中，不得解脱。

——

一门之隔，孟盈在诊疗室外不停踱步，该死的上帝视角让她将问诊室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心声也包含在内。

鬼知道为什么连963都撤了，上帝视角还能任她使用。

不过早知道诊疗这么折磨心智，她肯定给视角关掉。

可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来不及了，不知道APP抽了哪门子邪风，这个上帝视角开了就关不掉。

孟盈走哪光幕就跟哪，闭上眼就在脑海里播，想不看都不行。

“我们能一起玩吗？”

随着程医生的问答，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现，混合着室内的问答搅得孟盈头痛欲裂。

一个小小孟祁月穿出光幕，带她回到了久违的小学时光。

“你长得丑，我不要跟你玩。”

“你学习差，我不要跟你玩。”

“我爸爸是董事长，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小孟祁月想起了爸爸那辆高大的货车，骄傲地说：“我爸爸是司机，他有一辆很大很大的车，装得下我们班上所有人——”

话没说完，又被打断。

“司机？”旁边小孩撇撇嘴：“那你爸爸会开奔驰吗？我爸爸的司机就会。”

奔驰是什么？孟祁月不明白，她摇摇头。可一想到无所不能的爸爸，她左右晃动的头又激动地点起来，眼神里满是交到朋友的雀跃。

“我爸爸会，他什么都会。”

孟祁月高声宣传着自己爸爸能驾驶各种车辆、有多么厉害；她的妈妈又是多么心灵手巧，只要看一眼就会做各种衣服。

“你撒谎！”闻讯的其他人赶来，原本是中心任务的小男孩不服气地找茬：“你爸爸才不会开奔驰，奔驰可贵了，你们家根本买不起！”

争吵声引起了周围人注意，班级里大多数人在附属幼儿园时期就认识，小孟祁月作为外来人群自然而然被划到另一个无人问津的圈层。

无论大小，人都愿意亲近自己所熟知的圈子。

“你这么说人不好！”旁边的小朋友替孟祁月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小男孩见有人替对手撑腰，索性把自己听到的所有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我妈妈说了，你们家住得可破了。”

“我们家住得不破！你们家才破！”纵使祁秀丽再三叮嘱孟祁月不要与人为敌、跟他人起争执，此刻刚满七岁的她却完全忍不下去。

——妈妈还说过我是来上学的，不是来受欺负的，我不能怕他！

她不停地解释自己家有多好，有井、有椅子、还有一处爸妈合力打造的小凉亭。

“凉亭？你们家是公园吗？那一定很大吧？我能去你们家做客吗？”

“当然可以，我还可以让我妈妈给你做漂亮的小裙子穿，就是白雪公主穿的那种。”眼见扳回一成，小孟祁月再次骄傲起来。

奈何被抢走风头的小男孩气不过，眼睛咕噜一转直接瞄到了孟祁月身上由祁秀丽仿照卡通电影亲手做的公主裙。

他顿时有了主意，故意高声大喊：“你们都别跟她玩，她穿的都是山寨货！”

什么是山寨货？孟祁月不懂，但一听就不是好话。

她下意识就想反驳，但男孩翻出了自己的衣领，上面一串全是用韵母声母颠倒排列的商标。

他扯着嗓子满操场转圈嚷嚷：“谁要穿你妈做的山寨货？看见没有？这是正版才有的商标，你个乡巴佬！”

刚才的山寨货没不懂，但这次的乡巴佬孟祁月却是实打实地听懂了。

“我才不是乡巴佬！”

“你就是乡巴佬！不然你家里为什么有井？我爸爸说只有乡下人家里才打井，我们都用自来水！”

“我家有自来水！”孟祁月被气得头发晕。

“那你也是乡巴佬，不然为什么不跟我们一个幼儿园？”

孟祁月的幼儿园是在家附近的私立上的，那里收费低，孟祁月也是今天才听说一年级的孩子大多都是附属幼儿园上来的。

孟祁月想说自己不是乡巴佬，自己也上过幼儿园，却完全没有辩白之力。

什么幼儿园、附属幼儿园的直到她头上转满了一整圈小星星，孟祁月也分不清楚。

“略略略！”小男孩很快就意识到孟祁月缺乏一段附属幼儿园经历，而拥有这段经历的他则高兴地手舞足蹈，做起鬼脸来：

“乡巴佬乡巴佬乡巴佬——”

见孟祁月愣在原地，越来越多的孩子跟着对方玩了起来：“乡巴佬乡巴佬乡巴佬——”

带头的人高喊：“孟祁月是个——”

后面的孩子适时接上：“乡巴佬——”

由于并不知道乡巴佬是什么意思，孟祁月全程都只是愣在原地，她眼圈发酸，却并不打算掉眼泪。

——我要做个勇敢的人，她咬着唇坚持到了回家。

“妈妈，什么是乡巴佬？我是乡巴佬吗？”

“还有，什么是山寨货？我的裙子不漂亮吗？为什么他们都不跟我玩？”

“附幼儿园跟属幼儿园又是什么？我能在那里上幼儿园吗？他们说我跟他们不是一个幼儿园，所以都不跟我玩。”

“妈妈，我不想一个人玩，我想回家。”

当晚，祁秀丽就跟老师就这些事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沟通，在群体努力下，孟祁月终于过上了为期一年的幸福生活。

一年后，林繁芝来了。

围绕着孟祁月身上的各类问题应接不暇，老师一开始的态度从温和到不耐烦：“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你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学生之间也越来越看不上这个哪哪都跟他们不搭边的“乡巴佬”。

孟祁月在还没听过霸凌的年龄，遭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霸凌。

——

听完孟祁月说的这些，程医生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孟祁月并不属于他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种类型的病患。

她的确自卑，也的确在他人嘲笑声中缩成一团、懦弱卑微地活着。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抑郁失眠的主因。

真正令她求生不得的是理想世界与现实的冲撞。从孟祁月进门开始到现在为止，整个谈话内容虽然围绕“贫穷展开”。

可孟祁月从头到尾都没有流露出半点对家境的不满、对父母的怨怼。

不管说到鞋子隐藏语境中蕴含的豪车名牌，孟祁月始终都是以一种冷静、平淡的语气在叙述。

说了这么久，孟祁月心里真正耿耿于怀的不是寒酸的家境、跟同学的巨大落差感。

而是她遭受霸凌的原因——

——由贫穷带来的与众不同。

我是这本书的第一位读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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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被霸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