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云外天,畅通无阻地拿到了江珣心心念念玉竹宗的腕绳。那弟子瞄了一眼江珣身辨气定神闲的花落衡,想起方才出言不逊,额头顿时冷汗涔涔。这人脑子莫非有病?抱着花落衡这么一个大腿都不知道说一声的?
江珣关心道:“我拿走一个,还够用吗?”
见那弟子又窘又慌地连道几个“够”,江珣这才放心在名册上下了几道墨笔——江以清。
这三个字不显张狂,细细看上去每个笔画却又藏锋蓄劲,矜持隽秀。花落衡在一旁诚心赞叹:好字!
因着玉竹宗那边明日才启程,花落衡便盛情邀请江珣留宿一晚。江珣受了诸多帮助,此时不好再拂了花落衡的面子,便没有推拒。
日光渐落。青川郊外的一座破庙内。
已经掉了几块木板的破旧木门兀地被推开,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看清来人之后,蜷缩在角落里的姐弟两才放松下来。
江珣是按着花落衡给的地址找过来的。他将门掩上,一转身却见那女子半身伏地,连连道谢。
见过众多大场面的左护法此时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这么多年来,趴在地上流着血痛骂他的多,跪在地上噙着泪叩谢他的还是第一次。江珣只能道:“不必如此,快请起。”
女子起了身,回头对着身边的少年道:“阿彦,不能这么无礼。”
那少年这才侧着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谢,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倔强又警惕。借着明晃晃的月光,江珣这才发现这少年腿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被殴打的痕迹,想来白日里的情景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我没有偷。”少年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知道。”江珣点点头。
少年转过头狠狠吸了一下鼻子。
女子轻轻搂住了他,声音温柔,亦无力至极:“民女柳韵,这是我弟弟柳彦。我们没有办法才逃至青川,如今看来,这里也容不下我们了。”
江珣看着柳韵垂泪哀凄的脸庞,想起临走时花落衡的话:“你救得了他们一时,难道护得了他们一世?她是个带来灾祸的灾星——这是大多人对此事盖棺定论的看法。与其意识到灾祸是不可撼动的天道而自认倒霉,将所有的错推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岂不容易接受得多?现在谁替他们说话,谁就是会被群起攻之的异端。你还是尽早脱身得好。”
江珣斟酌着开口:“不知二位对仙修......还有魔修,如何看待?”
虽说秦州夜登上魔尊之位,和仙门签订协议,定下魔修不可再以吞噬仙门修士以及凡人为增长修为的途径。至此,仙修和魔修从实际意义上来说确实只是修炼方向不同。虽说整个魔域十年来在景煜的强压下都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地盘修炼、不再做为祸人间的勾当,但魔修吃人害人、奸杀掠夺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的扎在人们心里。是以大多人提起魔修皆是唾骂鄙夷、害怕惊惧,更视魔域为龙潭虎穴、阎罗地府。
柳韵不知何意,一直沉默的柳彦却突然咬着牙恨骂道:“仙门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江珣在这半大的孩子眼中看见了令人心惊的悲愤。想必是仙门标榜正道,却因为怕得罪民众,放任二人不管,才使得这名年纪尚小的孩子愤恨至此。总之,二人并未表现出对魔修的明显排斥。
江珣内心思虑再三,终于开口:“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个容身之处。”
“多谢公子好意,可是......”陵泉一事已经传开,她俨然成了人人讨伐的降世灾星。这偌大的人间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魔域如何?”
少年瞪大了眼睛。
江珣温声道:“魔域没有人们说得那么可怕,顶多天黑了些;魔修也和寻常凡人一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二位不必害怕。”
少年攥紧了拳头。他从出生开始就受人欺压凌辱、肆意打骂,如今又像过街老鼠一样东逃西窜、被人指着鼻子骂,别说是魔域,就算是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有更糟的情况了。
“这是令牌,你们拿着它去魔域,没有人会拦你们。”江珣从腰间取出自己的通行令牌,递了出去。见云锦接了过去,少年亦是眼神坚定,江珣此时内心倒是有些复杂了。
修仙需仙缘,是一个人命里带的,有就是有,没有的无法强求;修魔需执念,如戏文里百唱不厌的爱恨嗔痴,随意挑一个就能入道。
故以仙修风光霁月天之骄子,魔修大多有些不可为人道的精神疾病。
此二人脏水满身,多多少少该是有恨的。眼下,人间不容,仙门袖手,这是江珣能想到的唯一的、能保全他们的出路。但,让凡人修魔是对是错?
江珣又留下些备好的干粮:“到了魔域就去拜月宗,不要在其他地方停留。”直到亲眼目送二人坐上了雇好的马车,才转身回了云外天。
夜晚正是云外天最热闹的时候。富商权贵觥筹交错,绝世舞姬翩翩若仙,端着酒去敬楼主的各色美人络绎不绝。江珣看了一眼春风得意的花落衡,静悄悄回了客房。
江珣掌中聚力,轻轻抚过传音符,乔青阳平静又抓狂的声音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
乔青阳向来夸张,想必只是自己刚刚离开,秦州夜有些不习惯罢了。他对秦州夜来说是手中一把尖锐的利刃,战即召,不战则无用,此时间魔域暂时太平,秦州夜更没有非他不可的理由,至多觉得手边少了一把趁手的兵器,不日就会习惯。
思及此,江珣重新制了一枚传音符,安慰了乔青阳几句,又注意到房间备有纸笔,借着灯光默下一页宣纸。
第二日。
“楼主,江公子已经走了。”
花落衡一夜宿醉,悠悠转醒。正待开口喊人,下属就先一步站在帘外汇报起来。
花落衡又闭上眼睛。走得这么干脆,真是无情。
见花落衡面色不虞,下属连忙道:“江公子临走前说,未能亲自拜别十分惭愧,准备了一份薄礼,请楼主笑纳。”
“哦?是什么?”花落衡来了精神,翻身下榻。
“这......”下属犹豫着,实在是不敢直接回答,“还是楼主您亲自去看吧。”
花落衡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江珣昨日留宿的客房,果然看见案上铺着一页宣纸。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无痴无念,无欲无求......心若冰清,大道至成。”
笑意僵在脸上,花落衡越念越慢,终于吐出最后一个字。
这是仙门的清心诀,亦是弟子们经常诵读的一段,旨在清心寡欲,不受权色侵扰。
“楼主,江公子还说,”下属硬着头皮兢兢业业地继续传话,“楼主的生活方式不利于精进修炼,每日诵读这段口诀能助楼主宁神静心、摒弃杂念。”这不明摆着说他家楼主沉溺声色、夜夜笙歌嘛!
正当冷汗涔涔的下属以为花落衡会将那戳肺管子的清心诀撕成碎片,却见他家楼主面无表情地折好揣进了衣襟:“......很好。江公子有心了。”
-
玉竹宗山门前。
“已经到时辰了,谁还没来?”拿着名册的弟子不耐烦地喊道。
“师兄,好像是......林家的小公子。”一旁的师弟小声提醒。、
他二人被派来招揽这批新入门的弟子,在日头下苦等了半天,本来想借机发两句牢骚顺便立立威风,结果听到“林家”,张了一半的嘴硬生生闭上了——就算上面没交代,他也心里明镜似的,这是个不能惹的主。
林家世代经商,腰缠万贯,又得福泽庇佑,子孙每一代都会出几个有仙缘的,是名声最大的几个修仙世家之一。还未到的这位就是如今林家家主千娇万宠的宝贝儿子。
“哎!那边那个黑衣服的!那是你能靠的吗,给我起开!”他眼睛一斜,在一众打扮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中瞥见一个格格不入的陌生青年,当即决定拿此人开刀。
江珣正靠在山门口那块巨大的石碑边闭眼调息,闻言听话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师兄,那一位好像是花楼主引荐的人。”
“......你不早说!”那弟子连续两次踢到铁板,一口呼之欲出的浊气憋在嗓子里,又慢慢往回咽了去。
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遥遥而来。
“就是这里?看着还没我们家大门气派。”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腰配美玉,头戴宝饰,神采飞扬,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恭敬地替他整理衣冠。
“得了得了,”少年不耐烦地摆摆手,看向众人,掐着腰昂着头高声道,“谁是江以清?”
江珣叹了口气,终于睁开眼——果然如花落衡所说。昨日云外天那场闹剧传得人尽皆知,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子虽然半分修为也无,但却是林家如今家主的哥哥。当天就有目睹全程的好事之人将江珣在花落衡的引荐下破例进入了玉竹宗一事告诉了他,这林家小公子果然来找茬了。
“在下江以清。阁下是?”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少年哼了一声,脖子高高昂起,“那给我听好了!我叫林时屹。”
江珣点头:“幸会,以后就是同门了。”
“幸会......不对,姓江的,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江珣道:“你我二人素昧平生,哪来的账要算?”
林时屹底气十足:“你昨日是不是救下了一个女人?你可知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她?”
江珣对答如流:“是。不知。想出手就出手了。”
林时屹怒道:“你空口说瞎话!那女的是个灾星!”
江珣反问:“难道林小公子也信这种说法?”
林时屹本能地就要反驳,可又觉得这人说得实在有理。实际上,他对流传的说法也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搅得天下大乱?只不过其他人是这么说的,他便也就这么说了。他又道:“......那你怎可对我伯父出手!”
江珣道:“令伯父可有一块落伤?”
“没有。”林时屹想了想。别说内伤,就是一丝破皮也没有。
江珣点点头:“看来是误会。”
围观的众人见林时屹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要演变成一场精彩的同门斗殴,却见江珣三言两语将林时屹说得熄了火,脸上都有些意犹未尽。
诶?这就结束啦?这传闻中骄纵到天上去的林家小公子还真好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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