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观真

“中意他?”

“是又怎样?”

转角暗处听到的对话,字字旋绕脑海,搅扰得心绪不宁,再如何刻意回避,都如同徒劳而为。

纤纤身影,笑靥眸光,甚至是风起时的环佩作响,一幕幕,皆好似幻影浮现,于不经意间循环往复。

佛堂内香烛明灼,金身铸像高立,肃穆沉寂中显以慈悲普渡。与其相连的灵光殿,宝顶琉璃瓦,玉柱玛瑙阶,陈设华贵,装点得堂皇富丽,唯独不见半分清净禅意。

更像是,金玉樊笼。

回廊之上列队迫近,着御甲铠衣,配长剑利刃,一路行来听得兵戈声阵阵。王府的侍卫们交付完几个箱匣,照例留下一句郡主所赐,便匆匆告退。

方才明明已至殿外,怎么没有亲自前来?

是被世子唤走了?

思绪辗转,观真竟感到些许怅然若失。

因着身份特殊,又无需内侍相随左右,诺大的灵光殿只他一人所居,原本备下的物什已样样俱全,应有尽有,着实不必再增添配额。

可是,王府中人却日日送来新物,不曾间断。

大大小小的箱匣堆砌一旁,个个选料上乘,雕工精湛,明晃晃地占据着灵光殿的一角。僧袍袈裟、经文书典、香炉茗茶,乃至丝帛织画的莲座蒲团,似乎要把所有精贵的好东西递到他眼前。

刀尖刺破心瓣皮肉,轻柔且残忍地撕扯出点点缝隙,随之便横冲直撞般,累累叠加,侵入至深。而那些不该有的言语举动,类同如此,仿佛终将一步步占据下心间的一角。

待侍卫离去,观真抬手打开置于最上层的檀木方盒,内中万字纹锦缎铺就,盛放着一条碧玺串链。一百零八颗佛珠莹莹润泽,翠绿无瑕,映照出清透光影,也映照出他眼底的纷杂。

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互不相欠的交易,为何做到这种地步?

中意?

亦或是,某种可被称之为真心的东西?

于观真而言,从未见过的真心,像是妄构出的虚渺梦境,只会在无形假象中诱人沉沦。

而过往岁月里,真真切切留存着的,只有鲜血淋漓的荆棘密布,焰火吞噬下的焦黑尸块,以及每一寸腐坏肌肤上烙印的噩梦诅咒。

多年之前,铁骑禁军自上京而来,携圣令施为,一道天子旨意降诏,便是无可逃脱的诛杀无赦。卖命帝王家的部族,转眼间就成了笃信旁门邪术的谋逆之人,金盆洗手、避世而居,变得格外天真可笑。

“真儿别怕,爹爹与你娘打发了那些人就来…”

“真儿听话,先随大长老离去…”

他们撒了谎,他们没有来。

并且,禁军包围森严,没人能够离去。

由冰冷的弓弩指向相胁,所剩无多的族人被驱赶至祭祀禁地,伤口滴落出黏腻的血水,犹如进行着最为盛大献祭。

那些将他护于身后的族人,没有慌乱无措,也不曾苟活求饶,极力克制的害怕也好,决绝也罢,最后皆化作永不寂灭的恨意。

“放!”

一声令下。

无数涂满火油的箭矢飞至,引燃血肉,带起来成片成片的焚烧热浪。

“部族传承不可断…”

“密地置放之物,定要前去收好…”

“少主,忍着,万万忍着…”

“少主,不能死…”

观真记忆中的大长老,总是不苟言笑的,一脸威厉,偏又古板守旧,教导起后辈来,严苛得令人心生惧怕。部族中的少年郎们,不论乖顺或是顽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听着大长老的训诫长大的,无一例外。

临生死绝境,大长老神采锐利的双眸中,瞳色含混不清,瞧上去苍老而黯淡,看向他的目光也不再是严格苛刻的,转变得甚为慈爱温和,更兼有许多担忧不舍。

以己身阳数为引,行巫蛊禁断之术,保他人心脉余存一丝生机。如此手法,以命换命,用出即为自甘灭亡,大罗神仙难救。

这是许久之后,观真习了部族禁术,才得以知晓的。

尽管当时不懂大长老眼中的深意,可弥留之际,用着仅存不多的气力,还在同他一遍遍叮咛,一件件嘱托,那他就必应做到。

紧咬着的手腕,被齿间啃噬得碎肉斑斑,深可见骨。但任凭烈火灼烧,引得全身剧痛颤抖,仍没有发出一声残喘之音。

人影接连倒下,年少的他被掩于浅坑之内,身上叠加着的,是他的部族至亲,或生或死,一层层,一块块。

漫天火光中,诛杀屠尽。

烈焰熄灭,铁骑退去。

观真活了下来,是族人的性命换来的。

仿若清醒着沉沦,陷于回忆中不可自控,一张张绝望悲恸的脸,经久地缠绕在他的梦里,因而年月流逝、四季轮换,依旧刻骨铭心,不敢忘却。

寰宇斗转,日升月恒,神佛高高在上,似能谛听众生所愿,可他没有得来怜悯仁慈的救拨,他的部族至亲也没有。

诵出的经文渐而不甚连贯,段落句意偏离,连着晚课的木鱼声也慌乱了方寸。

虔诚的面具下,是无尽的恨意。

.

“禅师有心事。”

——不是疑虑问询的语气,而是确信一般的笃定。

斗篷下的百花曳地裙露出一角裙摆,极艳的绯红之色驱散了沉寂多时的晦暗凝滞,花姿鲜活繁盛,似永不凋蔽。

本以为今日不会见到的人,出现在了佛堂之中。

行走间步态盈盈,环佩轻响,来至身前时,眼眸明亮,唇角弯起,带着笑意和他说,你有心事。

转瞬即逝的讶然,还有几许莫名却不应有的欣喜。

观真敛起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地见礼过后,才平静着开口,“郡主何以见得?”

“我就是知道。”

——不变的笃定语气。

“郡主多想了。”

“方才的木鱼声,纷乱无序,还没巡夜的更夫敲得好。”

——这是在调笑他?

“是小僧的过错,偏颇了神思。但小僧一心侍奉佛祖,的的确确没有心事。”

“越真可以撒谎,出家人可不行。”

——笑意渐浓,他听得出来。但这番话语,分明是在讨要一个真实回答。

观真垂下眼眸,片刻后坦然道,“想起了几件过往之事。”

“皈了佛门,便是断了红尘喧嚣,了了俗尘烦恼,我还以为禅师只存着执念。”

——没了笑意,添了点关切?可又辨别不明,许是他的错觉。

“血海深仇,必不敢忘。”

嗓音中适时的哽咽之意…

眼神中伪装着无事、却又能让人看得到的凄哀…

以及,恰到好处地袒露出几分那称之为真心的东西…

观真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为着存活,为着所求,可能早在多年前,他就习惯了这般失真的虚假,并且知道,因此而愧疚换不来任何益处,更不会得到多一分的安稳无虞。

这场交易里,双方悬殊,类如鸿沟天堑,他无疑是任人支配摆布的那方。若想所求达成,便不得不在已经划规指明的路径上,谋求到更为有利的位置。

敬小慎微地试探着、周旋着,故意被察觉到的不露痕迹,故意表现出的迟疑不决、震惊惧意、悲痛脆弱…

所有,所有,为的只是博取信任,或是…

骗取真心。

“我应允了你的,会做到。”

——在对他承诺?

闻言,观真不禁有些意外,想要的结果,似乎来得有些快,也来得过于顺利,但面前之人认真的语气并不像在敷衍诓骗。

是哪句话,还是哪个神情,蛊惑迷蒙住了难以揣摩的心境,竟使得行事狠厉、杀伐果决的明家郡主软了眸光。

反正是什么都好,达到目的就好。

观真抬了抬低垂的眼眸,想着,不知看到他落泪会怎样,心软时分,能不能骗取更多的真心呢?

也许,试一试便知道了。

他从未见过的,却可以试着骗来。

.

翌日,王府的侍卫们再次送来了几个箱匣,不同的是,照例之后,多了几句额外的体恤言词。

“郡主有令,禅师若有不适,可传府医前来照料。”

“这期间,请禅师安心休养,不必早晚诵经。”

“殿外有亲卫值守,禅师可随时相唤。”

御甲铠衣,长剑利刃,于阵阵兵戈声中来,又于此声中退去。

新至的箱匣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灵光殿的一角被占据得更多了,那么,心间的一角是否也有了改变。

猛然惊醒般,观真克制住兀起的念头,定了定神后才缓缓上前,打开了一只木箱。

随着启封开合,内中药草的气味争先恐后地弥漫而出,瞬时便沁入鼻息,连同周身之地一同充盈,久久消散不去。

而这些熟悉气味勾连着的,是最为森然的痛意,让他抗拒不已。

鲜血淋漓的曾经中,灼烧过的皮肉粘连成可怖的瘢疤,一团覆着一团。撕扯之下,是溃烂腐坏肌肤,红红黑黑混作一片,触目惊心,甚至令人作呕。

观真习得的传承中,有张名称颇为好听的毒方,唤作千夜羽。

药草、蛊物按照记载逐一配比,便是足可化去尸身骸骨的剧毒药液。若稍加易换,重新调整,就成了能使有瑕之肌焕然如新的奇诡之物。

部族中爱美的女子们曾对此趋之若鹜,奉为神药,都想着年老色衰之时,借以重返玉容娇颜。可尝试过丁点儿之后,皆望而生畏,再没人打它的主意。

不啻于凌迟的痛意,就算效用改变,也不会减少半分。

更遑论承受千夜。

整身施加,又何止千夜。

腐蚀的毒液洗去了全部烧痕瘢疤,却抹不平刻骨的仇恨。

某些心思,自暗而生,却比阴暗更为深幽。

欺骗而来的真心,只会让他贪恋更多。

.

“郡主喜欢看焰火吗?”

“喜欢。”

作者:男主男配,是一个比一个惨(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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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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