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家茶楼的掌柜将萧闻泽的那副诗作裱好，挂在了堂中最显眼的位置，诗作下方摆着的便是当日宋锦绣二人坐过的茶桌。

此处俨然已经成为一处著名景点，不少情侣慕名而来。

这家原本生意冷清，只在庙会那几日稍显热闹的茶楼也一跃成为引领风潮的圣地。

盛京中的茶肆嗅到商机也紧跟着推出天长地久茶，但滋味到底比不上这家的正宗。

等到萧闻泽登基，那篇诗作的价值更是水涨船高，全国各地都有人慕名前来观瞻当今圣上的手迹。

而天长地久茶也因此传到全国，渐渐成为上巳节的一项习俗。

如今物是人非，故地重游，宋锦绣心中不免感慨，回忆的结尾，却只剩下一句：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渴了？不如进去坐坐。”陆昭云见宋锦绣在茶楼门口驻足，便主动提议。

两人刚并肩跨入门槛，掌柜的便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直夸二人是金童玉女。

“说得好！”陆昭云也没有反驳，反而当即掏腰包，大方地扔了一两碎银子过去，算是赏钱。

掌柜的接了钱，脸上笑意更甚，仿佛每一道褶子里都能沁出蜜来，引着二人落了座，忙不迭开口：“今日贵客是第九对来店里的有情人，本店特赠天长地久茶一壶——”

掌柜的嗓音不减当年，还是那么的洪亮喜庆。

此言一出，堂中不少人都将好奇的眼光投了过来。

恰在此时，吴绮梦揽着萧闻泽，跨过门槛，走进堂内。

宋锦绣余光瞥见二人，只作看不见，微微垂眸。

萧闻泽倒是一眼就看到了堂中南面而坐的陆昭云，笑着走了过来。

两人小时候还一起在太学念书，本就互相认识，只是关系甚是一般，毕竟萧闻泽是夫子们的骄傲，而陆昭云毫不意外的，是夫子们的耻辱。

陆昭云见萧闻泽向自己走来，便也起身，两人客客气气打过招呼，萧闻泽问过没有其他人要来后，便也自然地在陆昭云这桌的上座落座。

宋锦绣见萧闻泽的视线转了过来，只默默向二人各矮身一福，算是见礼。

毕竟按照她现在的身份，陆昭云没介绍，她哪里会认识当今的齐王殿下。

“想来这便是近来盛名在外的锦绣娘子了？”萧闻泽望着低眉顺眼的宋锦绣，不禁心中一动，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叫他一时有些慌张。

大抵是这花名在外的姑娘实在是气质出尘、惊为天人，他也是大为惊讶吧。

萧闻泽出声一问后随即别开目光不再看宋锦绣，心里陡然生出一分对吴绮梦的愧疚。

吴绮梦早就暗自留意萧闻泽对宋锦绣的态度，见其眼中一瞬间流露的惊艳和欣赏，不禁有些怨毒。

“是啊。”此刻的陆昭云翘着二郎腿回答，眼角眉梢尽是风流自得。

店里的伙计恰好将天长地久茶的一应用具都端了上来。

吴绮梦娇滴滴的嗓音适时响起：“玉郎，这茶名字真不错，不如我们也点一壶天长地久茶吧。”

萧闻泽，字子瑾，小名玉郎，前世，只有萧闻泽的母妃和宋锦绣会这样唤他。

前世宋锦绣与萧闻泽的这段佳话流传甚广，吴绮梦焉有不知的道理，此时不过故意这么说罢了。

一边侍候着的掌柜赶紧赔笑：“两位贵客来得不巧，这天长地久茶今日就这一壶，已经送给今日来此的第九对有情人了。”

言下之意，就这么一壶，反正你们大家都认识，你自己问他们要一杯喝喝不就行了，死矫情还要再来一壶，没有！

于是压力就来到了陆昭云宋锦绣这边。

宋锦绣并不想和陆昭云喝什么天长地久茶，更何况还是当着萧闻泽和吴绮梦的面，她真是膈应得很。

“妾恰好通晓一些茶艺，不若给妾一个机会，为几位展示一二。”说着吴绮梦便擅自伸手去够茶几中间摆着的木盘，木盘里盛着一应的饮茶用具。

这是要仿效宋锦绣当年来那么一出了。

这一桌子就数宋锦绣的身份最低，自然没有什么开口的份儿，当然全凭陆昭云做主。

陆昭云头一歪，眉一挑，笑起来时双眼弯弯，如春水映桃花：“那便劳烦了。”

吴绮梦微微红了脸，低头摆弄起茶具来。

前世她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日她见到的黑衣人就是陆昭云。

她与陆昭云在青楼相见，又是漆黑夜色又是刀光血影的，陆昭云蒙着面凶神恶煞跟修罗魔鬼一般，全不似今日丰神俊朗，恣意风流。

吴绮梦该是刻意专修过此道，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宋锦绣只觉比之自己当年，也丝毫不逊色。

末了，台上剩下两杯清亮的茶汤，满堂皆是淡淡的茶香。

“夫人茶艺果然了得！”陆昭云第一个拍掌叫好。

吴绮梦在陆昭云的称赞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视线似有若无地从宋锦绣脸上略过，最后娇滴滴地落在上首的萧闻泽脸上，眼神里满含期待。

不待萧闻泽开口，陆昭云已经抢先一步站起，将案上的两杯茶都端在手里，递了一杯给宋锦绣，喜气洋洋道：“那我们便满饮此杯茶，算是谢过大家的好意。”

此言一出，吴绮梦和宋锦绣皆是一脸懵。

吴绮梦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挖出来的宝贝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宋锦绣坐着没有接，一来陆昭云从小到大是放肆惯了，她可不行，二来她并不想接。

纵然她已经被践踏进泥里，活得卑微，也总有一些回忆想要保护着，不被任何人染指。

宋锦绣决定主动出击，她站起身，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夫妻之间方可交杯，你我，算什么？”

这是陆昭云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此刻宋锦绣将问题抛了回去。

陆昭云微微俯视着宋锦绣那张略带惆怅，清冷倔强的脸庞，抿了抿嘴，终是没有回答。

宋锦绣余光瞥见西面一个伙计正端着满满一盘的茶水向这边走来。

介时只要吴绮梦的脚那么一伸，那这些滚烫的茶水就会尽数泼到宋锦绣身上。

被烫就被烫吧，只要不喝这杯茶，她也认了。

那伙计的木盘重得很，上一世便没有端稳，路过宋锦绣这桌的时候便撒出过一些。

那时候宋锦绣挨着萧闻泽坐，即便没有被泼到，萧闻泽还是紧张兮兮地仔细查看，问了一遍又一遍，可有哪里烫到。

吴绮梦果然伸出了罪恶的一脚。

而萧闻泽也紧张地仔细查看吴绮梦是否烫到。

皮肤传来大片的灼烧刺痛，宋锦绣凉凉地想，吴绮梦可不会有事，因为茶水都泼在了她身上。

早在伙计显出摔倒之势时，陆昭云已眼疾手快扔了茶杯，将宋锦绣一把拽了过去。

饶是如此，她的手臂和腿上，还是被泼到不少热茶。

陆昭云皱着眉厉声询问掌柜哪里有冷水。

掌柜的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带路。

陆昭云二话不说，将宋锦绣打横抱起便往后院跑。

“去拿些烫伤药来，这段时间不许任何人到后院。”陆昭云一脚跨进院门，头也不回地嘱咐道。

他将宋锦绣放到井边的大石头上，麻利地将井边的水桶投入井中，提上来一桶水，伸手便来撕宋锦绣的衣袖。

宋锦绣瞧着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止住他的动作：“我没事。”

“你有事。”陆昭云语气严肃，抬眼，见宋锦绣眼眶微红，心下一软，口气也是一柔，“我会对你负责。”

原本宋锦绣这样的出身，要进国公府的门槛，怕是连做个侍妾都困难。

一般这样的勋贵，家里的侍妾通房，都要求是良家子出身。

陆昭云便不再管宋锦绣的反应，兀自将她的一只袖子撕开，捧起冰凉的井水洒在已经泛红的伤口上。

腿上的伤也是如此。

宋锦绣原本皮肤就白，那些大大小小泛红的伤口印在白瓷一般的腿上，更显触目惊心。

掌柜的很快便差了一位姑娘将烫伤的药膏送了过来。

那姑娘也不多停留，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只将药膏和绷带留下便转身离开了。

宋锦绣只来得及看到她一个侧面，直觉与那掌柜有几分神似。

陆昭云已经拿指头蘸取了一些药膏涂在宋锦绣烫伤处，伤口处一时间如被无数根针扎了一般，宋锦绣一个猝不及防，手臂瑟缩了一下。

“疼？”陆昭云抬眼。

宋锦绣眼尾洇着海棠花瓣一般的颜色，嘴唇轻颤了一下，低低道：“不疼。”

陆昭云深吸了一口气，食指又蘸了一点药罐里白色的药膏。

“我自己可以。”宋锦绣接过陆昭云手里的药罐，挖了一些涂在腿上。

伤口处理完毕，陆昭云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脱下披在宋锦绣身上，等子澄将马车停在后院小门外，便依旧将宋锦绣打横抱着上了马车。

闹了这一出，两人皆是兴致全无，陆昭云仍旧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宋锦绣坐在他旁边，脑子里又想起她在神像前问的那一个愿望。

她问的是，她能不能救下萧闻泽？

许是她没有按照前面所说的问姻缘，也或许是真的没有答案。

怀济道长那句“你来问”，落在她的耳朵里，倒像是“来问你”。

萧闻泽的生死，最后还是掌握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手里。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唐·白居易《长恨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