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溪听见屋门“砰”地一声关上的声音,才起身朝那处望了一眼。
见翠灵抱着萝卜有些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两个提着箱子的小厮。
“小姐,怎地半月不见,姑爷变了许多。”
杜清溪放好最后一根珠钗,才起身走到翠灵身旁,抱过她怀中的兔子,望了眼门外,蹙起眉头随口道:“不管他,萝卜已许久没吃过新鲜菜叶,你去厨房讨些来。”
翠灵闻言点了点头,还是没忍住抱怨了句,“也不知为何,刚才姑爷脸色实在难看。”
她说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才转身小跑着出了院子。
杜清溪望着,捏了捏眉心,将萝卜顺手放在了门边不远处的书案上,对着放下行李的两名小厮摆手将人挥退。
她就翠灵这一个丫鬟,这会儿将人派去了厨房,院子内倏然静谧无声,唯有萝卜在书案上来回走动的声响。
顾淮贞手下丫鬟小厮不少,却没个贴身的,平时也就在院门外候着。
好在她也耐得住寂寞,哪怕让她一人待上几日,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又更何况身旁还有只不安宁的小兔子。
正念想着,萝卜一只小脚立刻踩进未干的砚台之中,又拔出来四处乱跑,桌上雪白的纸张尽被踩上了一个个黑脚印。
这已不是第一回闯祸了,她只能乖乖认命,掏出绢帕,轻轻将萝卜抱入怀中,又用纸巾包住那只乌黑等我小脚。
安抚好在她怀中依旧动弹个不停得兔子,她顺手捏住将最上头的那张纸,正要丢弃,才发觉背面写满了字。
“红豆生南国,春来……”
上面连个完整的诗句也没写完,诗句旁,却写满了“杜清溪”三个字。
她当然识得,这是顾淮贞的字迹,清隽飘逸,她见过顾淮贞写字,从不肯用力,被袁文术教导过也不愿改。
如今这张纸上她的名字却用足了力道,墨痕深重,几乎要穿透这厚厚的纸张,让她心中难免不为之动容。
眯着眼看了会儿,她心神微乱,竟有些不知所措。
顾淮贞将字迹掩在背后,想必就是不愿让人看见。
谁料,让她这个当事人给瞧见了。
这纸上脚印除不了,她字迹娟秀也模仿不来顾淮贞的字迹。
最后,她也只能对折两下便搁在书案上不管了。
——
等顾淮贞再回房时,望见得便是杜清溪左手捏着生菜给贴在书案上的兔子喂食,画面和谐,仿佛他的出现才有些多余。
他知道自己不该因只兔子而动怒,可心中那股无名的火气就是无法消散。
他气愤地走到案边,兔子受惊,嘴巴也不动了,就这么呆呆望着他,口中吃了一半的菜叶就这么掉了出来。
杜清溪将掉下的菜叶捏起,又递到它嘴边,回眸望着顾淮贞,淡淡问了句,“婆婆找你商量完了?”
她一开口,顾淮贞心中的怒火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深情还变得有些委屈,“那女人执意要嫁与我,我娘……竟也有这意思……”
杜清溪知道他说得是谁,一手捏着菜叶喂食兔子,一手抚过它的背,语调仍是平淡,“你不想娶?”
顾淮贞听她说话的语气就和先前问他今日读了哪些书一般,看神情根本没将这当成一回事,心中更是难受,任性回道:“自然,我都有娘子了,为何还得再娶个女人?”
闻言,杜清溪手中动作一顿,干脆松了手,让这兔子自个儿用爪子捧着菜叶吃了起来。
她侧过身子,仰起头,认真道:“婆婆从来宠你,这会儿不顺着你,自然也有原因。原本就有了口头婚约,那女孩儿对你有心,更是无法推脱。你在这儿埋怨又有何用?无非给公婆添乱罢了。”
她语调缓慢,郑重其事地语气却一个字一个字砸在顾淮贞的心头。
他如今的确没有任何倚仗,顾景刚回京,加之他本就不拉帮结派,这地位还不知能维系多久。
只是,他从去岁开始苦读为得分明也是杜清溪,若如今又为了所谓功名将她搁在一旁,他实在做不到。
他抬手撑着书案边缘,心中郁结烦闷,可偏偏他眼前是杜清溪,他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将所有不满都咽回肚中,自己忍着。
“再娶个女人回来供着,我自然无所谓,只是娘子就不吃醋吗?”
他垂眸与杜清溪的眼神对视,眸中除了委屈,还添了一分期待。
分明他去凤音楼时,那些女人能为了同他喝杯酒便争风吃醋,到了杜清溪这儿,怎么就全然不在意了?
“我……”
杜清溪一开口便停住,手中抚摸萝卜背部的动作不觉多用了点力。
她敛眸盯着地面,慢慢道:“我对你无心,又何必吃醋?如今这样便挺好,那女孩儿虽娇蛮,看模样,也还算听你的话。”
前世若非她对刘玉深深情相对,绝不会察觉不出其中破绽,尤其是刘玉琳那拙劣的演技,她爱屋及乌,竟全部忽视。
这一世,不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再对他人动心。
她与顾淮贞相敬如宾便挺好。
感情真浓烈些,她也阻止不了顾淮贞再娶妻的事实,还平添一份锥心之痛。
“其实那婚事还未定下……”
气氛静默半晌,顾淮贞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我如今一事无成,便同尚书大人说了,两年后若能得中殿试第一甲,再娶了那裴巧云。”
杜清溪神色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望着窗外的眼眸中还透着些恍惚。
“那你……”她张了张嘴,待回过神才问道:“那你进屋时又何必说那些话?”
“我想看看,娘子对我是否还有些情意……”
顾淮贞垂着脑袋答道,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说到最后,她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嘴角微微扯起,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意,“这会儿看来,是没有了。”
他说得轻松,杜清溪光是听着,却都有些不舒服了。
她只得挑起别的话头,“你说归京后能赶上县试,如今可有考过了?”
顾淮贞摇了摇头,想继续询问杜清溪,但转念一想,还是温声回道:“明日开始,连考四日。娘子,你到时去接我可好?”
他原本还想让杜清溪去送他进考场,可算了算时间,他明日天不亮就得起身,杜清溪今日才来,想必身体受不住。
心中正盘算着,杜清溪却捏着他的手掌,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了。
“既然明日开始,还不去多背会儿书?”
顾淮贞看她肃穆的神情,撇了撇嘴,也只能乖乖应下,等杜清溪一起身离开,就坐上了书案前那张太师椅。
正当他要取书拿到面前来时,便看见一摞纸最上头,对折的那一张,除了几个兔子脚印,还能隐隐看出几欲从背后穿透的笔迹。
他想起前两日盼着杜清溪归来盼着疯魔的自己,脸色倏然一红。
急忙抓着这纸捏做一团,他转眸望向杜清溪,却见她依旧是一脸平静的抱着萝卜便要出房门。
“娘子看过这纸上的内容了?”
他试探性地问了句,杜清溪回眸看他,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在这书案上,还是安心读书才是。萝卜脚上沾了墨印,我让翠灵带它洗干净。”
听这言语,顾淮贞心中愈发烦闷,将手中捏成一团的纸胡乱撕开,猛地丢入废纸篓中。
别的姑娘还有些喜好,以往跟着锦鸢城那几个兄弟,见旁人随手送什么小礼物便能赢得姑娘欢心,他就想着,兴许自己也能如此。
可那时起,他就看不出杜清溪有什么喜好,只有那某眸中对他的厌恶真真切切。
如今成了婚,杜清溪对他不再厌恶,可他仍看不出杜清溪有何喜好。
她心中只有对刘玉深的恨意。
如此想着,他竟有些羡慕刘玉深了。
前世是深情,今世是仇恨,这人总有法子勾起杜清溪的情绪。
不像他,杜清溪在他跟前永远无悲无喜。
他烦躁地挑灯夜读到半夜,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
府里人本就比先前多了几倍,再加上尚书大人到访,更是热闹非凡。
杜清溪奔波了十数日,实在不愿蹭这个热闹,让翠灵去祁婉跟前说了一声,随便吃了些吃食,太阳还未落地,便早早躺上了床榻。
半夜她还被顾淮贞上床的声音吵醒了一次,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他小声将自个儿怀中的萝卜给骂了一声。
清晨天还未亮,又被他起床的声音吵醒一次,似是又将萝卜骂了两句。
待她彻底醒来,就望见萝卜趴在枕上,睁着圆眼,委屈地盯着她。
她不由失笑出声,原来顾淮贞将这小物送她,她念着可爱才收下,这会儿才知晓,原来心情也会因它变得不错。
翠灵端着脸盆进来时,她脸上得笑意依旧收不住,“一会儿用过早膳去县衙处,左右无事,干脆去那儿等着淮贞考完第一场。”
听她这么说,翠灵虽不想坏了她心情,可路上听到的那些话也实在不想瞒着,捏紧手中干燥的毛巾,鼓足劲说道:“这……可是夫人似乎正在膳厅等您,似是有什么事要说。”
祁婉如今找她有什么事,一想便知道。
嘴角弧度倏地放平,她皱了皱眉,接过毛巾将脸上水珠擦拭干净,不以为然地回道:“那就去见了婆婆再去。”
她这样,翠灵反倒更烦躁了,直说道:“小姐,这府中的下人都是顾家回了京新买的,和我同住的丫鬟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昨日那女人好处,根本不将你放在眼中。”
“无事,碍不着我们两人平日生活便不用管。”
杜清溪摇了摇头,轻笑了声,揉了揉翠灵的额前发丝,才发觉她竟已和自己一般高了。
她想了想昨日望见的顾淮贞,似乎十几日不见又抽高了一些,也只有她停滞不前。
端坐上梳妆台,镜中的她和以往看上似乎并无多大区别,可仔细瞧那一双眼,却过分老成。
算算心中年岁,她这会儿都该二十了,再加上前世死过一回,只怕还得往上算些。
她这颗心,是真已步入暮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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