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盛凌就坐上了警车,当然,和陈言一起。
驱车来的不是程晃,到了所里,陈言才见着他,半个多月未见,程警官似乎憔悴了些。
“程警官。”陈言礼貌问好。
“哎呀,小陈来了?先坐一会儿,我把这个送过去,我待会儿带你进去啊。”程晃捏着一叠资料,脚步匆匆。
陈言独自坐着观察了半晌,隐隐觉出不对,悄声问盛凌:“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好像格外的忙?”
盛凌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奇怪道:“警察本来就很忙啊。”
“是,警察是很忙,但是……”他与盛凌不同,盛凌也许只是第二次来,但他陈言,从大学开始,陆陆续续来过不下二十回,不说有多熟悉警局,至少不算陌生,今日的氛围,的确有些许紧张。
陈言又仔细思索了一圈,近日来没听说过什么恶**件,也许是他多虑了。
“小陈!”程晃穿着统一的淡蓝色衬衫向他招了招手,“这边儿!”
陈言小跑过去,这才见程晃的身边还站了俩人。
程晃简要地介绍他们认识,随后拍了拍陈言的肩膀,急着要走:“你跟着他们就行,这次我就不参与了啊,我那边还有事。”
陈言点点头,程晃刚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嘱咐高个子那位:“待会儿带我们小陈吃点好的啊,别把人饿着了,回头说我们公安亏待人民群众。”
此言一出几人都笑了,除了盛凌。
“我、们、小、陈,”盛凌恶狠狠地咬着这几个字,蛮不讲理道,“你什么时候跟他‘我们’了!”
“啊?!说话!你是不是背着我跟别人有奸情了?”
陈言磨了磨牙,他就是有奸情也是要看脸的好吧?何况,他跟盛凌有什么关系啊?!什么就“背着他跟被人有奸情了”?
胡搅蛮缠、蛮不讲理、颠三倒四、胡说八道、长着一张嘴就会造谣……
陈言说不了话,只能在心里骂了一遍又一遍。
“嗯,小陈?”高个子友好地笑了笑,“麻烦您这边走。”
陈言回以同样友善的笑容:“不用这么客气,王警官。不如跟我聊聊案件吧,我听程警官说,是诈骗?”
王金点了点头:“是,报警人是个哑人,耳朵不聋,就是说不了话,我们也看不懂手语,还好他识字,拿了笔写了半天才闹明白是被诈骗了。”
说到这,王金还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陈言,道:“老程还说呢,说我们该聘个正儿八经的手语翻译了,老这么麻烦你也不是个事儿。”
陈言也笑,耸了下肩:“这是我的荣幸。”
“这边。”王金带着他见到了这次的报警人——李见山。
陈言一见到这人,就想到一个字——苦。
黑而瘦,个子不高,脊背微驼,眼珠浑浊,头发白了一半,右腿似乎有些坡。
王金刚要说话,陈言就意会地点了点头,主动伸出手比了个最简单的手语:“你、好。”
浑浊的瞳孔似乎亮了些,陈言明白,他懂手语。
会手语就好办多了,最怕的是不懂手语,那就只能靠比划乱猜了。
李见山急急忙忙抬起手向陈言比划,叫他警官,陈言摇了摇头,正准备解释自己的身份,忽然瞥见他的右手,小指断了一截。
据李见山所述,大概在半年多以前,他进了一个群,那个群的群主每天都会发一两个小红包,虽然数额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啊,李见山就这样陆陆续续领了快一个月的红包。某一天,那个群的群主忽然让他们帮个忙,进一些网络店铺里点点收藏,刷个好评,群里的人都跟着干了,群主转钱也转得利索,李见山看得眼红,想着也不花自己的钱,点点手指头就能白得三五块的小钱,干嘛不做呢?
一连一个多月,李见山每天都在群里领任务,花上那么十分钟,赚点零花小钱,一个月下来也得了那么两三百块钱,如此,他便放下了戒备,以至于后来群主让他们垫钱了,李见山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干了。
第一次垫钱,他还担心了两天,但想着也不过是几十块钱,而自己已经从群主那赚了几百了,他要是真不还了,那他不干了不就成了?总归是赚了的。
那群主也真没辜负他的期望,两天后,本钱不光还了回来,还额外给了他近一百的报酬。这一下可比之前多得多了。李见山登时激动了起来,二话不说跟着干下去了,但这样赚钱的机会也不是每天都有的,三五天才那么一次,还限制名额,群里人越进越多,李见山常常错过机会,懊恼地直捶大腿。
李见山念着自己毕竟跟了群主近半年了,总该比那些新进来的人熟悉,犹豫了半天,给那位神秘而慷慨的群主敲了私信,让他给自己留一份活,那群主也是爽快,直给他发了条语音,说自己当然不会忘了他们这些老人,会给他留的。就这样,李见山在群主的帮助下,连连赚了小两千块钱。他想,自己真是遇到贵人了,这可比他翻那些垃圾桶捡破烂换钱要快得多啊。
直到了大半个月前,群主又下发了新一轮的任务,这回,是赌球。
那人往群里发了个链接,让他们都下载下来,自称上面有老板,只要跟着他买,再差也是保本,若是赢了,那便是奖金翻倍。
链接下载出来的APP,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一箩筐的国家和球队,李见山看不懂,只跟着群主的吩咐,投注了一支又一支球队,而一支,便是一千块钱。
没过两日,群里陆陆续续有人回复,说自己已经得到了翻倍的奖金,投了两千,返了六千。群里人都在高兴,说自己跟对了人,感谢群主带他们一起赚钱。
李见山看了也高兴,却奇怪自己怎么没收到钱?他跑去找了群主,那人告诉他,买球的人太多了,服务器转不过来,现在安排工人一个个核对呢,不用急,再过两日就好了,咱都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了,还信不过我吗?李见山笑呵呵地应着,说自己当然信任他。
就这样,陆陆续续半个月,李见山一共投进去两万多块钱,终于耗光了积蓄。
家里等着用钱,李见山却没见一点回本的影子,心里着急,又去找了群主,问他第一回的本金什么时候能还回来,群主让他别急,数额越大,时间当然越长。
于是李见山又耐着等了两天,又一轮买球任务出来了,李见山却没有资金再投了,他有些心急了,连忙找群主问,说自己不赚这钱了,把他的本金还回来吧,哪怕先还一笔也好啊,家里还急着用呢。
群主答应说好,最迟两天后就还回来。两天后,李见山等到的不是资金返还,而是“群已解散”。
李见山慌了,急急忙忙地去找群主,却发现那人怎么也联系不上了,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了。
他这才迟缓地意识到,他被骗了。
听完了转述,王金叹了口气,看着李见山黝黑的皮肤,断断续续地开了几次话头,却都没继续下去。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王金叹了又叹,只看着李见山道:“以后不要再相信这种事了,你就记住一句话,天上永远都不会掉馅饼,任何白给你的,那都是在图你更大的。”
李见山弯着腰,像做错事的孩子那般,怯懦地点了点头。
李见山手机被拿去了,一个人孤立无援地站在一旁,眼睛牢牢地盯着地面,像一座贫瘠的丘陵。
陈言弯了弯腰,手掌从他眼前划过,抬起手往旁边示意:“坐一会儿吧。”
李见山坐下了,有些拘束,用残缺的右手比了个:“谢谢。”
静坐了一会儿,陈言忽然道:“家里几口人?”
李见山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是在与他对话,温和地笑了笑,回答他:“三口,我老婆,还有个儿子,十六岁了,在上高中。”
陈言点了点头,又问:“家里还好吗?”
李见山深深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低头望了眼自己的小指,絮絮叨叨地念起。
他与老婆自幼相识,从小在一个村子长大的,两个都不是健全人,一个聋一个哑,村里的小孩总把他们配对,说他们一聋一哑,天生一对。
许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还真让他们看对眼了。
刚出来的那俩年,日子过得很艰难,别人一听他们聋了、哑了,都挥着手赶他们走。没有工作,就没有饭吃。好在他年轻,有力气,他跟着人去扛大包、搬水泥,他老婆就去纺织厂里当女工,勉勉强强,日子也算过得去。
如此干了几年,倒真让他们攒到钱了,老破小里买了套房,民政局里领了张证,门口小餐馆里吃了顿饭,这就算他们的婚礼了。
忆到这,李见山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好似那些美好还历历在目。
但下一秒,李见山又垂下了眼眸,神色落寞。
后来,他老婆怀孕了,生下了同样患有耳聋基因的儿子。
其实后来的很多次,李见山都很后悔生下他,觉得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那时候他们都太年轻,两个相爱的人自以为能克服万难。
李见山顿了顿,又继续道。
他们想给儿子装耳蜗,医院说要十多万,还不包括住院、手术、康复的费用。没钱,就只能更拼命地工作。
结果,钱没赚到,还把小指干丢了一块。李见山自嘲地笑笑,眼神里满是苦涩。
后来身体垮了,扛大包的活都找不到了,只能去捡捡垃圾、收收破烂。
聊到这,王金拿着笔录朝这边走来,李见山仓惶地站起来,目光焦急而殷切地看着他,陈言替他翻译:“警官,我的钱什么时候能追回来,我家里还急着用。”
陈言滞了一下,不用王金回答,他也猜得到结果。
王金没有给他任何虚无缥缈的幻想:“我们一定尽力,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钱大概率是回不来了。”
陈言看见男人垮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怎么也拉不起来。
陈言上了趟厕所,回来时,恰见李见山握了张回执,茫然地站在门口。
“诶,小陈!”王金朝他挥了挥手,招呼一声,“稍等一会儿,我忙完这点带你去吃饭啊!”
陈言又望了眼李见山,他已经跛着脚,一步一顿地走下了阶梯。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吃吧。”陈言笑了笑,挥挥手,自行离开。
“诶——”王金追了出来,却没抓住,挠挠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怎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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