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华美宫阙,丹漆涂地,白玉为砖。朱红的漆檐下用彩漆绘着吴楚之地特有的纹饰。
这一切灼玉无比熟悉。
她似乎是在吴国,此处殿宇是吴国广陵翁主的府邸。
抬眼一瞧,周遭站着一圈十三四岁、容颜姣好的舞姬,一张张青涩的面庞都是灼玉曾经无比熟悉的。
此刻这一双双明眸齐齐看着她,无一例外都布满诧异。
“不知天高地厚!跟你那阿姊一样,命比草贱,心比天高……”
谩骂声如蝗虫嗡鸣不止,灼玉却仿若未闻,怔然看着她因紧抓水缸边沿而被勒出红痕的手。
周遭一切似乎凝滞了。
灼玉走到离她最近的一个漆盘跟前,赤足踩上去,纤瘦玲珑的玉足被朱漆一衬更为白皙。
逼真触感自足底荡开。
是活着时的感觉,灼玉拎起曲裾裙摆,乐此不疲地轻踩。木漆盘轻巧,动作稍大便会倾倒,可她身姿轻盈,漆盘在她脚下稳如磐石,而她是溪畔戏水、天真灵动的浣衣女。
“贱婢!不老实受罚,竟还踢我!今日非得给你些厉害瞧瞧!”
正玩得兴起,却忽而被人粗暴地拽下,灼玉才留意到谩骂不止的男子,她眯起双眸盯着他。
矮胖的中年男子留着两根鲶鱼细须,声音尖若公鸭,吊梢眼小如针尖,这张脸她至死都不会忘。
灼玉歪头盯着此人,笑眯眯道:“哎,是王寅啊。”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在王寅不明就里之时,抬手用力一挥。
啪!
周遭惊起一片倒吸凉气声。
舞姬手脚灵活,手劲实在不算小,她又用了全力,王寅被扇得身上肥肉直颤,连退了三步。
“你、你你……”王寅连说了好多个你,两根细长鲶鱼须气得抖出虚影。不敢置信,他竟被个小丫头片子给打了?“真是胆子肥了!原来平日的温顺都是装出来的,我要宰了你!”
灼玉也恼了。
过去她是一个卑贱的舞姬,为了生存处处小心翼翼,被他按入水缸责罚也得乖巧地受着,如今人死了,胆子活了,她挥手还想再扇一巴掌。
有人拉住了她。
“灼玉?”
“你是疯了吗……”
是曾与她要好的玉玲,以及与她不算对付的素樱。
灼玉的控诉戛然而止,忽地想起她十八岁被送去赵国时,王寅和她们都还在,估计活得比她还要长,怎么死了竟还是几年前青涩的模样?
低头再看看自己,身量离十八岁亦差了好大一截。
脚腕上也未缚着金足钏。
难不成……
想到一个可能,灼玉气势骤然弱了一截,怔怔看向王寅,关切问道:“你……您可会觉得痛?”
王寅快被她给气死了!
这婢子突然发疯打了他不说,还猫哭耗子地关切他?
“你说呢?”他目光倏然狠厉。
凉意从灼玉脚底直钻入心里,她的心更活了,但也凉了。
她好似,真的活过来了。
但可能又要死了。
胆量都倒流回了心底,灼玉从张牙舞爪的幼虎,变回听话的狸奴。她讪笑着望向面色阴狠的王寅,飞速盘算着要如何逃过这一劫。
王寅贪财,前世十四五岁时——或许就是“现在”,她正是因为不肯给他上贡才被他按入水缸责罚。
灼玉从此学会了圆滑,逐渐变成容濯口中的墙头草。
幸而王寅虽有贼胆,却不敢太明目张胆,且两个月后,身为马奴的义兄得吴国长公子赏识,成为长公子身边护卫,王寅不敢再欺负她。
但那也得是两月后的事了。
今日她当众打他,他便有理由让她活不到两月以后。
思忖的须臾,王寅已抄起鞭子,粗黑如蛇的长鞭朝她挥来。
灼玉一口气悬滞在喉间。
她果断掏出身上玉佩,恭敬奉上:“我有宝物要献给您!”
王寅停了手。
但并非因为她奉上的美玉,而是因他手中挥舞的长鞭被一个侍卫给握住了。越过护卫的身后,灼玉看到了一位眉眼熟悉,锦衣华服的公子。
“没事吧?”
面前伸过来一双白皙好看的手,和一片锦袍袖摆,灼玉看着那双手,迟迟没有借他力站起身。
是他。
怒火正盛的王寅见到眼前的人,砰地一下跪了下来。
“奴、奴拜见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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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眉清目秀,文弱清秀,穿着王侯贵族制式的华服,但颇平易近人。
是吴王次子,二公子容顷。
灼玉印象中的他温良恭谦,是权贵子弟中难得的好人。
容顷看向面色发白的王寅,温和淡下,同身侧的广陵翁主道:“阿姊的府上怎有如此仗势欺人的恶奴?”
王寅跪下来连声请罪:“是这不安分的婢子不思练舞,撺掇同伴偷懒,奴为了肃正风气才惩治她。谁料她非但不改,还血口喷人!”
容顷微愠:“我并非眼盲。”
说完这句,他转身来问灼玉:“你为何突然要打他?”
灼玉如实道:“我阿姊曾是翁主府舞姬,当初王乐长觊觎她的美貌,强迫不成便暗中撺掇旁人把我阿姊送走,还趁我义兄不在而欺压我,如今又明里暗里让我们拿月钱孝敬他。”
义兄是当年捡到灼玉的人,阿姊则是抚养她的舞姬。
他们兄妹三人虽都是卑微仆婢,但阿姊颇得吴国长公子青睐,阿姊在时还能庇护灼玉一二,阿姊被送走后,王寅开始肆意地欺凌灼玉。
容顷思量稍许,忽而似想到了什么:“我记得她。”
他不曾多说,目光越发温和地看向灼玉,她生了一双清澈的眼眸,适才发怒时目光锐利明媚,如今许是后怕了,便有些伶俜无助的意味。
少年看得心里微微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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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光入窗,映出榻上灼玉辗转反侧的身影。
窗外蝉鸣吵人,身下床板嘎吱作响,硬得硌人,鼻尖萦绕着潮湿发霉的气息,而非清雅的冷香……
种种不适的一切让灼玉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她还活着。
她回到了十四五岁的那年。
那一年阿姊离开吴国,义兄受赏识成了长公子的护卫。
也是那一年。
她自幼随身的玉佩无缘无故丢失,并在三年之后离奇地出现在了赵国王宫中与她非亲非故傅母的手里。
不,不是“那一年”,是这一年,她不是在回忆,而是切实地回到了从前。有些事都还不曾发生。
灼玉拉起衣袖,手臂上一处云纹状的疤露了出来。
幼时的事她本已尽忘,一重生反倒想起了一些。依稀记得她有好几个阿母,似还有两位兄长,一个阿兄很黑,还总吓唬她。另一个兄长很白,温柔和悦,日日抱着她玩耍。
而云纹烫伤是她走失前留下的,忘了究竟发生何事,只记得她在一处宽敞屋子里偷听大人说话,不留神手臂碰到了炭炉,被烫得叫出声。
随后她被人弃在破船上。
船顺水漂流,灼玉坐在船上哭到睡着,醒了继续哭。
不知第几次醒来,身旁坐着个身穿孝服、生得颇黑的少年,她神智不清,拉着他衣袖不住喊“阿兄”。
那便是义兄,他没好气地告诉她,她是被一个坏人给抛弃了,让她别再找什么家人阿兄。
灼玉被他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成了义兄和阿姊的亲人。
那些回忆让灼玉忐忑。
死前那戴着幂篱的女子说过抛弃她的人不是她的阿兄,且一直都有人在找她,让她不至于在重生后想起幼时那些片段时太过难受。
再将陈媪和那女子的话拼凑起来,灼玉猜测自己身世或许和安阳侯府有关,说不定是侯门贵女。
可倘若真是这样,她的身份应当能配得上容濯。
他为何还要命陈媪送走她?
许是他不在意,想拿她这细作当诱饵,引出薛党余孽。
也可能只是不爱她。
“混蛋!”
灼玉委屈地蹬了下床板,没听到熟悉的铃音竟不习惯。
那一个嵌着金铃铛的足钏是她和容濯有了肌肤之亲的当夜他亲手系上的,清越笑音犹在耳畔:“这一株墙头草,若不缚住,恐怕不肯扎根。”
被他看出她乖顺下的不安分,灼玉索性也不装了:“若是我死了,你还能用它缚住我的魂?”
容濯指尖轻拨铃铛。
他告诉她,这是巫师施了咒术的铃铛,鬼魂也缚得。
彼时的戏言还留有余温。
灼玉又狠狠一蹬。
她这一蹬,老旧榻板“吱呀”响动,同室的素樱不耐烦道:“气甚?公子顷不是为你出头了?”
灼玉在黑暗中朝她做了个鬼脸,素樱一翻身,扔过来一个物什。
“你——”灼玉迅速接住,就着月光看出那是块烧饼。
她这才想起自己这一日因为刚重生心神恍惚,竟连夕食都没心思吃。灼玉捧着烧饼,话锋陡然一转。
“你——人不错。”
放冷的烧饼很硬且没什么滋味,咬在嘴里啃鞋底似地,前世吃惯容濯殿里的山珍海味,灼玉一时只觉难以下咽。带着一身反骨,她用力咬一口烧饼,咬断乱麻般的思绪。
吞咽的声音格外清晰,素樱听闻咕哝一声:“真是个饿死鬼……”
灼玉只一笑。
她望着窗外,眸里映着圆月,在暗夜中折照出不屈的微芒。
她的确是鬼。
是一只不甘作为一枚弃子凄惨地死去,便从水底爬出的恶鬼。
虽没了容濯给的山珍海味、锦衣华服,但她从前既然能在泥潭里摸爬滚打,重生后照样可以。
她一定会再吃上山珍海味的。
但她不会再遇到容濯,更不会成为被他扔掉的弃子。
灼玉用力地咽下冷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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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容顷只是顺手相助,不曾开始留意她,但灼玉没料到此后半月,他不时过来翁主府看她。
虽只是极有君子风度地在旁看灼玉练舞,但因他含蓄表露出的维护,再无人敢欺负灼玉。
灼玉反而因此而不安。
这一日。
容顷忍不住问广陵翁主:“阿姊,能否让我带回她宫里?”
广陵翁主讶异。
阿姊审视的目光让他红了脸,容顷急忙解释:“阿姊误会了,我并非有何越礼的心思,只是偶然认得她的阿姊,不想她被困苦磋磨了傲骨。”
想起她的阿姊是谁,广陵翁主微愣,劝道:“母后常让我敦促你以课业为重,我会看在长兄份上多看顾那舞姬,不必你操心。”
容顷没好意思再要人。
但二公子对一个舞姬多有关照的事却被有心之人传出去。
入夜,灼玉握着玉佩失眠。
看来她等不到义兄回来了,得快些找到身世离开这里。
只因前一世在吴国时,她与容顷曾有过一些渊源。
哥哥还没返厂,情敌先上架了嗷[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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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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