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见到义兄后,结合了傅媪的话,灼玉有了揣测。

当年她走丢是在随父王去定陶安阳侯府赴宴,安阳侯遇刺,父王赶去救人,回来后女儿却丢了。安阳侯出于内疚,一直暗中帮忙找寻,但因行事隐蔽,导致前世义兄以为是仇家在寻她,伪造了她溺亡的假象。

他只是想保护她。

可惜造化弄人,他越想保护她,命运越将她推回了赵国。十五岁时,她没能以容濯妹妹的身份回到赵国。十七岁时,又因义兄与她假成婚,在他死后,她这仇敌遗孀由此被送到了王兄容濯的身边。

如今寻回了身份,本是好事,却成了阿姊义兄的仇人,和容濯反倒成为了一座山头上的狐狸。

身后传来矜雅沉稳的脚步声,伴着清雅竹香。

连脚步声听着都很气人。

灼玉纠正自己的话:“谁跟他是一个山头的狐狸!”

容濯听闻,步子遽然停顿。

这在灼玉记忆中很少见,多数时候他从容平静,脚步声都控得极好,让人难以窥见情绪。

出于好奇,她回了头。

容濯立在原地,广袖迎风飘扬,看着她若有所思。

像是在回忆什么。

灼玉愤愤不平,他能有什么可回忆的?关于前世他什么都不记得,更不必分摊她的羞耻。

她更不想给他好脸色了。

容濯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抵触,徐步上前,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含笑道:“妹妹,一丘之貉,并非指的是同一座山头的狐狸。”

闻言,灼玉愕然看他——这句话他前世也说过。

几乎一模一样。

她萌生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死死盯着容濯,容濯亦在看她,见她因此惊讶,眉眼有了波澜,凝着她的目光带了探究。

“王妹怎么了?”

妹你个鬼。

这亲昵的称谓一出口,灼玉便知道他没有前世的回忆。

他这样疏离守礼的性子,怎么会在明知前世二人曾做尽夫妻之事,还要唤她“妹妹”呢?

尤其他们还身在定陶。

从此处望去,远处江畔有座水上别业,前世便是在那里,她和容濯初次有了肌肤之亲。

彼时容濯的王妹容玥翁主大婚,她随容濯前来梁国观礼。

在定陶,她与容顷重逢,容顷这才知晓原来她并非贪慕虚荣,是被王后强行送去的赵国。

温良的公子顷分外自责怜惜,竟要带着她私奔。

彼时灼玉有些心动了。

容濯这样若即若离,只怕给他下□□都无法勾得他动欲,更别谈早日怀上他的子嗣!

可回到水上别业,对着容濯那张过分好看的脸,灼玉决定挣扎一回,她搬出容顷来激容濯,过后假装要收拾东西伪装打算私奔的假象,让容濯的眼线发觉并与他告密。

容濯果然占有欲作祟,把刚溜出门的妻子捉回榻上。

那一夜,灼玉得了逞。

可这会对着那座水上别业,她肠子都快悔青了。

还不如跟容顷私奔呢!

越想越来气,她理都不理容濯,猛然转身大步离开。

静候在旁的祝安身侧刮过一阵风,凉飕飕的。他尴尬地宽慰被无视的主子:“可惜小翁主不记得当年公子多疼爱她,否则也不会如此胆怯拘谨,好在人已经寻回来,时日一长,定能重拾昔日兄妹情!”

“胆怯?”

容濯疏离但含笑的语气充满讥诮:“她才不胆怯,亦不拘谨。”

她只是不喜欢他。

容濯眉目清濯如竹上雪,仿佛不会因任何事乱了心弦,脑中却在回想昨夜久违的怪梦——

“想与孤同谋,做一丘之貉?”

“什么盒子?”

“一丘之貉,貉是种穴居于山上河谷,颇似狐狸的野物。”

“哦,它的肉很好吃么?”

梦没有画面,但梦中女郎的声音颇耳熟,似在缠绵春风中摇曳的铃音,灵动不失妩媚。

“笑什么?我们不是同一座山头的狐狸么,你怎能取笑我!”

梦中容濯心情愉悦,轻点她鼻尖:“貉并非狐狸,只样貌肖似。但,你是只小狐狸。”

女郎恼怒地拍开他的手:“你才是狐狸,是千年的老狐狸!”

梦醒后,容濯自然联想起在长安病中反复做的怪梦。

长安的梦中,他看不见梦中人面容,只感受到延绵不止的心痛,昨夜梦中少女亦只有一个朦胧声音。容濯却笃定她定有双清澈又倔强的眸子,时常会不悦地瞪他。

像极适才恼火的王妹。

容濯皱眉,为怪梦下了论断。

梦乃人心境之映照。

因而在长安所做的痛苦梦境起源于走失的妹妹。昨夜令人愉悦的梦则因遗憾得到了修补。

梦中与他斗嘴的女郎,也是对于幼年兄妹之情的某种寄托。

但于容濯而言,能合理解释梦和梦中少女的出现、证明他并非赵阶所说的“红鸾星动”足矣。

不是非得重拾所谓兄妹情。

-

车队很快入了邯郸。

容濯因有事先行离去,由傅媪领着灼玉入王宫。

前来接应的只有几位身着华服的妇人,为首的贵妇温文矜雅,眉眼与容濯几分像,气度亦是。

想来便是容濯生母张王后。

灼玉上前端方地见礼。

“请君母安。”

张王后温和目光落在灼玉眉间,略微走了神。稍许,她拉过她,亲切道:“邯郸相比广陵冷了些,这一路可还适应?”她的语调不算太亲热,却仿佛昨日才见过一般自然。

张王后又同灼玉引荐身后的几位贵妇人以及女郎。

高挑明艳、身穿紫衣的是王美人。恬静内敛,衣着素雅的是季美人。季美人身边少女则是大翁主容玥,前世灼玉随容濯去定陶便是赴她的婚宴。边上还有几位赵国勋贵家中的女郎,皆是容玥的玩伴。

出乎意料,赵王的姬妾儿女竟不算多——相比吴王。

灼玉逐一与她们见礼。

众人入了内宫,自曲桥小步跑来一内宦,道:“禀君后,君上回来了,径直去了永芳殿。”

张王后闻言稍迟疑,领着灼玉到永芳殿,让众人先在殿前等候,自己先行与傅媪入内殿请示。

如此谨慎,不由叫灼玉忐忑。

她那父王不会是个昏君吧,否则前世怎会被架空?

正瞎猜,殿内传出杯盏落地声,伴着男子威严的声音:“安阳侯?他每次都弄错,寡人不敢再信他!”

此后是漫长的沉默。

王、季两位美人已见惯不惯。

大翁主容玥伸长脖子留意着殿内动静,见殿中许久不曾传出动静,不由低声嘀咕:“每月十五父王都会在永芳殿独坐,不让人近身。万一今日像之前那样找错……”

“阿玥!”

季美人肃然打断女儿,话音刚落,殿门被粗鲁推开,有道高大如山的身影在殿前停下。

-

关于赵王和赵宫,早在前世灼玉已听容濯说过。

上上代老赵王乃高祖微末时收养的孤儿,骁勇善战,随高祖逐鹿天下,战功赫赫。高祖得天下后,封养子为王。老赵王颇知进退,主动提出不入皇室宗谱,以异姓王自居,并嘱咐后代忠于容氏。先帝在位时,异姓王纷纷被铲除,唯有赵王一脉因这份知进退和忠心仍保全尊荣。

而如今赵国能延续荣宠,则因二十年前,现任赵王在天子尚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救过天子,并于后来坚决支持天子登基。

不过前世灼玉对这些朝局利益不感兴趣,只记得人称赵国三代国君皆英勇魁梧,以俊朗闻名。

但前世赵王一直卧病在床,灼玉不曾得见。记忆中似乎也有道高大身影,能轻易将她抱到高处。然而那些回忆甚至没有容濯的多,可见她与这位父王应当不大亲近。

“抬起头。”

总算赵王出声,灼玉好奇地抬头看过去,却是出乎意料。

她望见一双狭长丹凤眼,阴冷、昳丽。想不到赵王竟是个俊美得偏向阴柔蛊惑的人,只因身量高大,肤色近乎古铜,兼之人到中年,才削去几分昳丽、增了威严。但仍与那沉冷的声线极其不搭,灼玉甚至朝他身后望了一眼——没有旁人,眼前人亦身着诸侯制式的衣袍。

她呆呆看着他,忘了收回视线。赵王眯起眸子,阴沉沉地盯着她,凤眸微眸时目光深邃,怪吓人的。

灼玉不由捏紧袖摆。

赵王来到左侧,神神叨叨地躬身打量她:“左眉比右眉高稍许,眸子也是右边更圆。左耳垂比右耳垂厚,耳后有一芝麻大的痣。”

说着他沉冷的声音渐有颤意:“幼时随寡人,大了反而像她。”

张王后见他如此,适时道:“恭贺王上寻回爱女!”在旁的两位美人及仆婢亦纷纷跪下祝贺。

傅媪忙唤灼玉:“翁主,快、快!给君上请安啊。”

灼玉错愕了一瞬,随即屈膝见礼,那一声酝酿已久的“父王”本已到了嘴边,她倏然抿上了嘴。

随即她仓皇低头,仿佛才回过神,意识到眼前人贵为王侯,清瘦身子匍匐,胆怯又恭敬:“奴婢灼玉,给君上……给父王请安。”

赵王猛一顿。

他的眼圈忽而变得通红,似遭遇了重重一击。幽邃的目光动荡不止,闪过错愕、痛惜和无奈。

而这孩子匍匐的姿态温驯、懦弱,是为奴为婢多年,面对王侯时根植于骨子里的奴性。

身为王侯,习惯了旁人的毕恭毕敬,赵王鲜少会在意这些事。

可这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

“阿蓁,起来……”

赵王嗓音低哑,目颤不已,双手也不由微微发颤。

灼玉的脊背才慢慢直起,见赵王弯下身,朝她伸出了双手。

她目光颤了颤。

这是一个打算抱小孩的手势。

原本没有太多波澜的心绪忽地如安静的湖面落了雨。

灼玉反而不知所措了。

赵王很快反应过来,直起高大身躯并将手负到身后,重新端上王侯威严。又怕太威严会吓着她,手从身后绕出来,对灼玉虚虚招手:“阿蓁,来,让阿父看看。”

见她仍一脸生怯茫然,赵王的手慢慢收了回,一双大手合握相互搓了搓,竟也开始不知所措。

想了会,他忽然找到了话题,竭力把声音放温和:“此行舟车劳顿,吾儿想必是累了,不若让傅媪带着你回栖鸾殿,好生休憩!”

说完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灼玉亦是。

-

浓黑夜色笼罩,巍峨的赵宫如死水中掷入了碎石。

王美人所在的华芳殿灯火通明,美艳的女子兀自对着镜子自赏,额上的云母花钿贴上又摘下。

换了好几种仍乐此不疲,终又一叹:“该争些什么呢,都没用。”

敛芳殿中,季美人与世无争地垂眼,眉间娴雅,手中拿着针线,专心在为女儿绣帕子。

容玥没母亲那么静得住,像只被雨淋湿的鹌鹑,又忿忿不平:“栖鸾殿和少阳、宜阳二殿在祖父时都是王后子女才配住。论长幼,我是长女,论出身,阿娘虽不及君后,却也是出自名门。容蓁是次女,生母亦出身市井,凭何能住在栖鸾殿?”

季美人恬静的秀眉微蹙,低道:“阿玥,戒骄戒妒。”

可容玥难忍颓丧:“父王在我们兄妹三人跟前都自称寡人、父王。从来不会自称阿父。”

季美人无奈:“阿玥,别不甘心,那孩子是姜夫人之女。”

姜夫人……

容玥顿时噤声。

她话锋一变,从质疑到宽慰自己:“也是,即便她不是姜夫人之女,她如今畏缩怯懦,哪有半点王女贵气?多偏袒她也理所应当。”

季美人摇头,同女儿道:“那孩子或许怯懦,却并不愚钝。有时内疚反而比宠爱更有用。”

-

宜阳殿。

容濯修长手指捏着狼毫笔,在竹简上写下四个字。

在他对面,沾着草泥的墨靴翘起着,悠闲地轻晃着:“听说那丫头现在怯生生的,嗤,我才不信,定是因为才回来,压抑着本性呢。”

容濯看着那沾尘的墨靴,蹙起眉幽幽道:“长兄乃长子,理应稳重大度,主动关心王妹。她自幼嫌你黑,趁夜前去还能遮掩一二,另,最好沐浴更衣,方不失礼。”

不就是嫌他一身臭汗,还讥讽他黑!容铎黝黑的脸色更黑了,同一个阿母生的,怎的他生来黑黄,他容濯却白白净净。真是命运不公!他愤愤将身上草屑掸至干净地砖上。

容濯的淡然果然有了裂痕,抬袖轻掩口鼻,冷道:“长兄这手若不由自己控制,不妨剁了。”

容铎便得逞地裂嘴一笑:“那丫头从前见我就哭,见你就笑。这兄长之责,你连我那份一并尽了吧!横竖你们幼时就已是一丘之貉……”

他说到此处,容濯忽然凝眸,定定看着案上竹简。

容铎好奇地凑近一看,念道:“一丘之貉?嗬,你竟真打算背叛长兄,与那丫头当一丘之貉!”

容濯倏地盯他,素来温静的眸中凝起寒意,目光漆沉仿佛幽暗深渊,看得容铎莫名打了个寒战。

但下一刻,二弟温和如常,容铎粗枝大叶,只当二弟是又嫌他聒噪了,很快识趣地离开。

四下无人,容濯凝着竹简上的字,眸中漫上思忖。

昨夜,他又梦到了那女郎。

依旧看不见面容,只听到模糊的声音。但这次她言辞过分,举止亦粗鲁,摇着他肩头撒娇:“既已是一丘之貉,殿下就该多亲近亲近妾,与妾生只小狐狸,好不好嘛……”

此前的几个梦实在模糊,他便将梦的起源归咎于对幼妹的遗憾,然而此次不可再如此。

虽无越礼的举止,但这样暧昧的笑谈也绝非亲兄妹之间该有的——哪怕不是兄妹,亦颇为冒犯。

容濯只好推翻先前结论,将梦与妹妹彻底分割开。

未解之惑再度涌上。

为何他总会做那样的怪梦?

赵阶曾经的戏言趁机钻入思绪——“总被怪梦侵扰?不是红鸾星动,就是前世情缘未了。”

荒谬。

容濯轻嗤,烧掉了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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