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钟,爬到我面前。”
许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谢瓒的声线又低又哑,在黑暗之中如锐冷的磨刀砂,能将心磨秃一层,尤其是尾音收住的一刹那,压迫感喷薄欲出。
谢瀛双膝剧烈地发软,冷腻的汗渍浸湿了后背的紫色绸衫,他今夜在外头吃了几坛花酒,酒劲教他恶向胆边生,但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到谢瓒会醒!
家主话如律令,谢瀛两股颤颤,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学狗爬,爬到他面前。
整座屋宇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一片死寂,只有谢瀛衣料捻蹭过地毯的窸窣声,沈莺歌忍不住拢紧衣襟。
触及他的面容,谢瓒的表情淡淡,一双邃眸居高临下的垂着,如沉渊,深不见底。
月华在他卧蚕处蓄出一湾深深的轮廓光,慵懒恹倦,令她完全捉摸不透。
那种危险的感觉又回来了,不受控的、未知的、阴郁的、杀伐的……
沈莺歌的世界停止了流动,自己的一颗心,被一股强势的力道压住,压得差点喘息不上来。
“家主、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不该对长嫂生出不该有的妄心——”
这厢,谢瀛脑袋卑微地低下去,像只贱兮兮的狗,抵着谢瓒的金丝玄靴,他努力让自己的道歉听起来很诚恳。
谢瓒饶有兴致打量这位堂弟,玄履上挑,勾起他下颔:“怕什么,再靠近点。”
谢瀛身体抖成了一个筛子,恐惧不断地往外迸渗,一边低头认错,一边缓慢匍匐前进,直至空气乍起了一片金属哗啦的短瞬声响。
随之响起谢瀛接连不断的惨嚎!
血浸湿了空气,谢瓒一剑挑断谢瀛的右手手筋,动作一气呵成。
“是这只手碰了她的足踝?”
谢瓒慢条斯理地问着话,剑尖在谢瀛臃肿的身躯上游弋,从手到肩,从肩到腿,仿佛在遴选下一个落剑的地方。
“长兄,我除了碰了长嫂的足踝,其余的什么的、什么都没干!”谢瀛蛮横的脸上涕泗横流,喉结不断上下翻动,“求求你,饶过我,留我一条命,二房还盼着我科考下场,我是二房唯一的嫡子啊……”
这声沾亲带故的“长兄”,让谢瓒眯了眯眼,一层霜意从鸦睫下溢出来,他做出恍悟的神情:“原来,你还记着自己的本分。”
“我被猪油蒙了心,今后再也不敢招惹长嫂,”谢瀛惨白着一张脸,语无伦次地告饶,“长兄说过,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是忘了教诲才走了歧路,求长兄给我一条活路——”
谢瓒缓缓捣剑归鞘,谢瀛以为他是不打算杀自己了,冷汗潸潸想起身,头顶上空传了一记凛冷的轻笑:“你能不能活,不取决于我。”
男人话锋一转,下颔微扬:“取决于她。”
沈莺歌忽然被点名了,没有反应过来。
谢瀛朝她连滚带爬地靠近,不断掴自己嘴巴子,叩首求饶:“长嫂,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孟浪的话,更不该做僭越的事,求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
这种阿谀伪善的人,就如墙角里腐朽鄙烂的一潭泥,沈莺歌上辈子见得太多了,当下只觉犯恶心,多看一眼都嫌脏,吐出一个字:“滚。”
谢瀛一番千恩万谢后,就跌跌撞撞地滚出长汀院。
夜黑风高,他捂着渗血的右手惶急地逃,几乎到了手脚并用的地步,唯恐那一道死亡的阴影会追上来似的,在多处不算高的门槛上都绊倒了,摔得极其狼狈,甚至还磕掉了一颗门牙,伤势雪上加霜。
谢瀛趁着谢瓒养伤期间,得意忘形,以至于犯了个致命的大错,他居然敢觊觎谢瓒的女人!
他琢磨不透谢瓒对沈莺歌的态度,通过方才的情状来看,谢瓒没对他动杀心,大概率是看在沈莺歌的份儿上。
谢瀛懊悔得肠子都青了,方才所发生的种种,俨如一片巨大而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甚或是笼罩在整座谢府上方!
谢瓒醒了,谢府又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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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屋里,危机明明解除了,但沈莺歌仍觉周身极冷,她从暖榻上扯下来一张蚕丝衾被,将自己裹得严实。
她腿上的咬伤,疼得越发剧烈了,方才那俩臭男人对峙的时候,她靠着意志,一直强撑着薄弱的意识,才没有昏厥过去。
谢瀛走了,但她知晓,眼前还有新的一重危机,谢瓒。
可是,脑子嗡嗡乱作一片,根本拿不出精力跟他周旋。
冷,好冷……
蚕丝衾被根本不够御寒,沈莺歌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
向谢瓒求助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但她根本开不了口!
沈贵妃就该刀枪不入、只可远观而不可亲近的,与其被宿敌看到自己狼狈难堪的一面,她宁愿让自己以死了断。
谢瓒看向沈莺歌的视线,添了几分微妙的揣度,坐上轮椅,到了她跟前。
蚕丝衾被宽敞蓬茸,衬得她身形瘦弱娇小,墨发乌绒绒的,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远观之下,像是一枝可怜无措的海棠花。
谢瓒最不喜柔弱可怜的人,这类人与飘萍没什么区别,世道之下无法自处,将命运交到旁人手中,只能任人宰割。
但此番初见,罕见地,勾出谢瓒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
他问:“哪里中了毒?”
蛇毒将沈莺歌的意志磨成了一张纤纸,她不想屈就,但看着谢瓒的脸,她心中生出了翻天的委屈。
就像溺水之人,即将快沉落,最后渡自己的人,竟是谢瓒——她上辈子最憎恨的人。
沈莺歌心腔胀涩无比,别过脸,低不可闻道:“左腿上……”
谢瓒俯近腰躯,扯开衾被时,发现她的单衣也顺势滑落下来。
刚濯洗好的少女躯体,肌肤莹润瓷白,在月晕里蒸出绯色,他感知到指腹覆上了一片温热,裹挟着她特有的甜香,香气顺着他的动作钻入鼻腔。
这一场景让谢瓒有些熟悉,溯起了十三年前春风缭乱的夜。
他眸色沉黯,藏云搅雾,不露半分情绪。
少时的光景,他寻到她腿上的毒蛇咬痕,白釉般的肤色映衬下,两道猩红色豁口格外招眼,犹若两团胭脂。
谢瓒抽出一柄短匕,匕尖抵入伤口之间,将蛇毒挤兑而出。
沈莺歌疼得庶几要昏厥过去!
他的气力毫无章法,与怜香惜玉沾不上任何联系。
她刚想踹他一脚,讵料下一息,伤口处的肌肤间,落入一道温热的触感。
沈莺歌的眼眸慢慢瞠大,身躯完全僵硬,讷讷地顺着男人的动作看过去。
谢瓒将最后一丝蛇毒清理出来,在月华的掩映之下,他面冷如修罗,慢条斯理地揩掉唇上的血,眼底没有情,也没有欲,浑然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任何不妥。
沈莺歌忍不住绷直了脊梁骨,心中委屈的思绪愈发汹涌澎湃。
他怎能这样放诞?
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御医一会儿会来,届时给你开清毒的药。”谢瓒交代完,衾被笼住她,退了三尺。
沈莺歌看着三尺距,一个相当冷漠的距离,泾渭分明,像当年他那样撇开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说早对他毫无感情,但这种事了拂衣去的做法,激起了她的怨憎。
连日滔天的委屈按捺不住,沈莺歌红着眼眶瞪他,“你怎的不问我在哪里中的毒?”
谢瓒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但她既然这样问了,显然是引起他主意的,他遂道:“在哪?”
“在濯房!”
夜里的风变大了,窗棂在她的身后,风将墨发吹得缭乱,一小绺黏在了她的檀唇与榴齿间,黑与白与红,纠缠出了一丝绮丽。
泪眼朦胧间,沈莺歌沙着嗓子,继续控诉,“这院子跟荒宅一样,又冷又黑,我住不习惯!”
谢瓒目光在她濡湿的脸上停留了瞬间,顷刻,驶至案台前,点亮了屋内所有的烛盏。
“现在不黑了。”
沈莺歌继续哭:“半个侍卫都没有,我再有个好歹怎么办!”
谢瓒道:“青朔。”
一道劲装短打的青年,魅影似的冒出来,跪在谢瓒身后。
“以后你负责夫人的安危。”
“喏。”
沈莺歌心中震动,原来长汀院里是有暗卫的,不过只听谢瓒一人的差遣罢了。
“还有什么需要的?”谢瓒垂下眼看她。
他待她疏离,但遵从礼数,橘橙灯火在无形之间软化了他锐冷的弧度,让他看起来比寻常平易近人——那么一丢丢。
沈莺歌大着胆子道:“我睡前必须用紫薰香烛。”
单是紫薰香烛还远远不够,她道:“还有盥面用的化玉膏、濯身用的纹布帨巾、敷面用的露华粉、盥手用的蔷薇露、汤池料子要用的茵樨香、擦发用的香兰油、御寒用的银丝碳……”
沈贵妃的精致生活,洁面、沐浴、护法、起居自然要面面俱到。
谢瓒让她提物质需求,她自然要提。
她也收敛,上辈子只有宫里头才能用到的东西,一律删了。
青朔的眼角抽搐一下,忍不住用余光看向家主,家主似乎也没想到夫人的物品清单会如此冗长,但那一抹异样的情绪转瞬即逝,神色很快恢复成一片疏冷。
心中只有一个判断:娇气。
“青苍,”谢瓒唤了另一个人出来,“去准备罢。”
青苍领命称是,疾若飞鸿,沈莺歌没看清对方的容貌,他就没了影子。
她还想说,这些东西一定要去东市的凌烟阁买,凌烟阁东西质量是最好的,但青苍飞得太快,她后半截话只好咽了回去。
谢瓒应了她所求,沈莺歌见好就收,止住哭,瓮声瓮气道:“谢瓒,你现在好些了么?”
这份关切,自然掺了七分假。
谢瓒本想吩咐一些话,闻及此,挑挑眉:“你刚刚叫我什么?”
“谢瓒。”
一出声,沈莺歌猛然察觉不对。
原身是个规矩内敛的人,胆子小,对谢瓒想必是十分敬畏的,如何敢直呼其名讳?
沈莺歌大意了。
上辈子的称呼一时半会没纠正过来。
但覆水难收,沈莺歌寻回主动权:“难道不能这样唤你?”
“可以,只是——”
谢瓒看着她,漆眸藏着巨大压迫。在其审视下,世间一切真相无所遁形,会被他全部看穿。
他轻喃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沈莺歌一怔,心下疯狂地斟酌着措辞。
出乎意料地是,谢瓒没继续说下去:“你先更衣。”
他去了正堂,沈莺歌暗中冷静下来,随之吩咐以冬进来。
哪承想,进来的人是汤嬷嬷。
汤嬷嬷道:“夫人,奴婢替你收拾了以冬这个贱婢!她招认了,那个汤池的毒蛇,就是她放的!”
沈莺歌几不可见地蹙眉。
与诸同时,谢瓒从长汀院苏醒的消息,如一折泄了火的纸书,一夜之间烧遍了各座院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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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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