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点灯。
苏楚楚额头抵在青石砖上，长跪不起，第一次悲恸万分，痛哭出声：“父亲……”
没能扶起苏楚楚的苏云沐，扶着苏大将军坐回床边，为他顺气。
“父亲……”苏楚楚紧贴着地面，声音哀哀惹人怜，“自我进宫后，对那卫明允百依百顺，可他竟从未碰过我。不仅如此，他还说，我比不上她心上人一根手指头，我不料他竟如此羞辱于我……”
苏楚楚的眼泪滑落，濡湿了一小片地面。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跪在地上的女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为自己鼓足了勇气，这才敢说话，“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苏家动了心思！”
“他竟想！他竟想……设计谋害苏家上下百十口性命！”
“为了苏家的兵权！”
苏楚楚说到最后哀鸣一声，犹如泣血的杜鹃，身子瘫软在地。
屋里许久没有声音。
有人从门外走来，那脚步声轻盈，落在人心头上，却如擂鼓咚咚作响。来人同苏老将军坐到了一起，胳膊挨着胳膊，手牵着手。
听了苏楚楚的话，不过短短的一息间，苏老将军的头发变白了不少，一直挺直的腰背也轰然倒塌，失去了刚才咆哮的精气神，看上去老态龙钟。
苏老将军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刚才进来的人是苏老将军的原配夫人，同他一并走过许多风雨。苏老夫人抹了泪，拍了拍苏老将军的手背。
苏老将军深吸一口气，听上去有了鼻音，缓缓说道：“自卫国建立以来，我苏家满门忠烈，战死沙场的不计其数，就连我常年不回上京，也是为了避免皇帝采猜忌……”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可云沐啊，楚楚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苏云沐跪在萧楚楚身边。两个孩子不由得向前膝行两步，不约而同地出声：“父亲！”
“母亲！”
苏老夫人头靠在苏老将军的肩膀上，眼底有盈盈的泪光。她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孩子，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她握着苏老将军的手，用力到发白。
苏云沐不停往地上磕头，长跪不起，不敢抬头看苏老将军和苏老夫人。
“父亲说的没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引颈受戮，说不得还会被史书记载流芳百世，成为佳话。”苏楚楚反而挺直了，腰杆直愣愣地看向苏老将军，“可女儿却认为死也要死得其所……”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尽管屋里没有点灯，但门外的月色甚明，以至于苏楚楚额前的鲜血也格外刺目。她眼尾发红，双目几欲滴血。
“但是……父亲……只要您说让女儿去死，女儿绝不敢多活一刻钟！”
苏楚楚说完话眼含热泪，额头猛地撞在石砖上，跪伏在地，不再起身。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苏老夫人小声啜泣的声音。
苏老将军又急又气，又觉得心灰意冷，无颜面对苏楚楚、苏云沐，嘴唇都开始发抖。
屋里弥漫着颓败的气息。
过了不知多久，苏老将军哑声问：“楚楚，你同爹讲句实话，小皇帝究竟是谁的孩子？”
仍旧跪着的苏云沐闻言整个人化为一座雕像。
“知子莫若父，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什么心思，我还不了解？”苏老将军说话时捶胸顿足，竟把周身颓废苍老之意压了下去。
他再次起身，负手绕着苏楚楚走了一圈又一圈。
“卫明允那小子不喜欢你，你定不会喜欢他，皇帝定不是他的孩子。”苏老将军语气笃定，脸色越来越不好。
“父亲！”苏楚楚声音凄苦，将往事缓缓道来，“当日卫高祖下旨，命我入宫，嫁与太子。我不怨父亲母亲遭难，主动领指进了宫。”
“我知道，我就是卫家在皇宫的质子，只要我在皇宫一天便能表明父亲的忠心。可后来兄长也回了上京，而卫明允从未碰过我……”
说到这里，苏楚楚的语音顿了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艰难地开口：“卫高祖觊觎我的美色，想要强迫我……”
苏楚楚说不下去了。苏老将军震惊地后退两步，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苏老夫人原本的小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她泪眼朦胧地走上前，扶起苏楚楚，嘴里不停地说：“孩子让你受苦了……让你受苦了……”
“母亲！”苏楚楚如乳燕投林般扑进苏老夫人的怀中。
母女二人相拥而泣，哭声回荡在寂静的将军府，让人闻之落泪。
苏老将军双手扶头，目呲欲裂，满眼的红血丝：“不可能！这不可能！”
母女二人的哭声更大了。苏云沐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苏老夫人为苏楚楚温柔地拂去脸颊上的泪水。
苏楚楚抽抽噎噎地接着说：“那日卫高祖……谁知却偏偏让卫明允撞见了，父子二人大打出手，以至于伤重不治。后来林督公把持朝政，女儿是迫不得已才同文相走得近……”
“林靖远狼子野心，焉能留竖子性命。”苏老将军粗眉倒立，痛骂出声。
苏楚楚抓准时机：“父亲……求您为女儿指条明路吧！”
女人声音凄凄，无人不会为之动容。
苏老将军哑口无言，不敢看苏楚楚。
沉默，沉默后又是沉默。
“行了，今天天色不早了，都先回去休息吧。”苏老夫人强撑着最后一点精气神，轰走了苏老将军和苏云沐，“官人你先同云沐去休息，我同楚楚说些心里话。”
在苏老将军的脚即将跨过门槛前，苏楚楚突然问：“父亲，我听闻您身受重伤，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苏老将军魁梧的身体停了一瞬，长叹一声，没有回答苏楚楚的话转身离去。而他身边的苏云沐在离开前则深深望了一眼苏楚楚，万般情绪皆凝化于他的眼睛里。
不过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跟在苏老将军身后离开。
“你放心，你父亲他呀，本身就没病。”苏老夫人拍了拍苏楚楚的手，“他就是为了回上京来见你，这才想了装病的办法……他放心不下你和云沐……”
苏老夫人拉着苏楚楚，款款坐回床上。她细细地打量着苏楚楚的面容，越看越心疼，越看目光越柔和：“楚楚，你瘦了。”
苏老夫人接着说：“我记得当年你刚来苏府时，是胖嘟嘟的样子，如今却瘦成如此，都是苏家的错，是我们没有把你养好，让你受苦了。”
“母亲您知道吗？楚楚这辈子能遇到您与父亲，能被苏府收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苏楚楚动情地说道，“不过是命运捉弄，身不由己罢了。”
“如今我闯下滔天大祸，说不得还要牵连您与父亲，苏楚楚愧为苏家儿女。”
“不许如此说话！”苏老夫人面露厉色，“若是要说牵连，也得苏家牵连了楚楚，楚楚何错之有？”
母女二人躺在床上，盖着被窝，讲了许久的悄悄话，直到天际隐隐露出亮光。
熬了一夜，两人皆都感到疲惫，精神却又极为亢奋。
苏老夫人看着苏楚楚，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楚楚，娘没有别的意思，娘只是想确认一下，小皇帝究竟是谁的孩子？”
苏楚楚抓紧了苏老夫人的手指，睡眼朦胧间，嘴角嗫嚅着吐了几个字。
可她的声音太小，苏老夫人没有听清。
于是苏老夫人又问了一遍。
苏楚楚说话间已经陷入了睡梦，强撑着眼皮回答了苏老夫人的问题。
苏老夫人将耳朵使劲凑到了苏楚楚面前，这才得到了最终的答案。她一时怔忡，满目震惊，愣在了原地，再无睡意。
……
等苏楚楚再次醒来，房中空无一人，整个府邸静悄悄。
她刚走出房门，便见到了守在门口的苏云沐。
两人对视了一眼，苏楚楚单肩靠在朱红的门框上，而苏云沐背靠着门窗。
“娘知道了？”苏云沐低声问，随即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苏楚楚问：“父亲那里如何？”
“父亲昨夜一夜未睡，睁眼到天亮，如今在凉亭上喝茶。”苏云沐伸出五指挡在了眼睛面前，阳光错落着落入他的眼中，“父亲还不知道……如今的皇帝是我与你的孩子，是苏家的长孙。”
“我原本希望父母永远不知此事。”苏楚楚同样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可和母亲一问，我便说不了假话。”
两人同行，前往凉亭。
苏老将军看到苏楚楚时，刚想甩袖离去，却又硬生生停下脚，步梗在原地，等着苏楚楚走到自己面前。
苏老将军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楚楚低着头，看上去像是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已是晌午，可吃过饭了？”苏老将军干巴巴、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
苏楚楚惊喜地看向苏老将军，连忙回道：“今日一天，女儿还未用膳。”
板着脸的苏老将军有点着急：“去让厨房做几个小姐爱吃的菜，端到正厅。”
可正当几人坐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时候，突然有亲卫前来报信。
“报！门外军营调动频繁，已隐隐成包围上京之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