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开解

翌日清晨,叶蓁蓁早早便醒了,习惯了赶路的日程,这几日到了点她便会醒来。

素和往往醒的比她更早,她刚刚下床,房门便被推开,素和端着几碟早食,手里还端着木盆走进来,见叶蓁蓁醒了,她将东西放下,便招呼人过去:“姑娘,盥洗东西备下了,洗过便用膳吧。”

即便看过无数次,每次叶蓁蓁还是会感慨素和惊人的协调性,她能够一个人端着好几个碟子不晃一下的,甚至还能端着装满了热水的木盆。

接过递过来的湿帕子,叶蓁蓁洗了脸,又取了牙粉洁牙,洗漱完才问:“熙月那边可送了。”

提到熙月,素和还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指了店小二去送,放心吧,少不了的。”

叶蓁蓁好笑地看她一眼,倒是没有说她。她知道素和没有坏心,这种不满也不是蓄意针对熙月,许是心中有什么坎,这才对着熙月没有好脸色。

“好了,过来一起吃吧。”叶蓁蓁轻声招呼站着的素和。

她不在乎这些俗礼,也没有什么丫鬟侍从不能同桌吃饭的规矩。

素和跟她处的久了,了解了些这主子的性子,习以为常地坐下一同用膳。

用过早膳,叶蓁蓁又去隔壁看了一下何氏的情况,幸而她昨日救治及时,何氏已经退烧了,身上的伤多是皮外伤,倒是不影响赶路。

一行人这才重新踏上了去往苏阳的道路。

何氏名叫淑娘,正如她的名字那样,一生都是贤淑孝顺,出嫁从父,嫁后从夫,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事情。生平只做了一件违逆丈夫的事情,就是在丈夫想要摔死自己的女儿的时候强行护下了她。

得知自己被丈夫卖了,她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在马车上也是默默垂泪,蜡黄的脸好像是被熬干了的蜡心,即将要燃烧殆尽一般。

熙月看得不是滋味,她母亲软弱,无法护她周全,可也正是她这软弱的母亲在她刚出生时用性命救下了她,所以她虽然恨其不争,可终究还是不忍心见她如此。

“娘,逃出那个家不好吗?”她不解地看着何淑娘问道,不明白在她心里分明是大好事,为什么到了她娘这里却要死要活的。

何淑娘眼睛动了动,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整个人还是愣愣的。

熙月立时便哭了,她虽然看不惯她娘亲这般怯弱无能的模样,可看她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热。

叶蓁蓁坐在一旁,虽是旁观的态度,其实心中能明白一点何淑娘的心境。

被三纲五常规训的女子本身就是不自由的,被灌输的那些思想跟了她一辈子,岂能这般容易变?说不准在她心里,被丈夫背弃反倒会让她怀疑自我,是不是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对,才叫丈夫就这般遗弃了她?

熙月害怕地看着失魂的何淑娘,嘴里轻声叫着“娘亲”,而何淑娘一点反应也没有。

叶蓁蓁轻声叹了口气,将熙月拉到身边,轻声安慰了一句:“熙月,你先别慌,我来同你娘亲说几句话,你先去外头跟素和待一会儿。”

熙月依赖地看了叶蓁蓁一眼,又迟疑地看着何淑娘,见何淑娘仍旧没有动作,连眼睛都不眨,她惶恐地点头,“是,师傅。”

揭开了车帘,素和连眼神也没有给熙月一个,自顾自地赶着车。

熙月生活艰难,最能辨别旁人对她的善意和恶意,她知道这个高个子郎君看不惯她,便也不往人跟前凑,躲得远远的,缩成一团,心里像是城外的那片芦苇荡,风一吹,便晃起来一阵棕褐色的波,空茫茫的,一眼望不到头。

“我给贱娘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作熙月,好听吗?”叶蓁蓁看也不看旁边人,只自顾自地说着话,“这个名字是出自《诗经》,意喻光明美好,重获新生。”

她似乎根本不在意何淑娘听不听,只是说着自己的,“熙月的日子过得不好,你也是知道的,我收她作徒弟,不止想要教她医术,更想要教她些道理。女子立世本就艰难,无数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活在礼教束缚之中不得自由。”

“我出嫁前,最为喜欢的一件事情便是看医书,我父亲医术好,却从来不教我,我便偷偷看他,偷偷学,那时即便整日钻研医书,也不觉得枯燥乏味。”说到此处,她忍不住笑了笑。

“可是我出嫁后却变了,所有人都告诫我女子如何能习医呢?每个人都是质疑,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他们甚至撕了我的医书,勒令我从此不得再看。”

说到这里,她的眼睫垂下,带着一点微微翘起的弧度,仿若是折翼的蝴蝶。

“我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被规束在相夫教子的躯壳之中,永远只能做一个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思想,整日游走在那些无聊的宴会之中。”

她说的是前世嫁给赵观学的事情,一件件她以为淡忘的,可说起来却都很清晰。

“我曾是如此,我便不希望熙月也是这般。一个人,一个女人,最最可怕的不是任何遭遇的苦难,而是有朝一日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说完这些,叶蓁蓁便合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何淑娘眼珠子转了转,一句话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着: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吗?

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是张家媳妇儿?

我是何家女儿?

我是贱娘的娘亲?

不……不对,不是!

我是……何淑娘!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娘亲在她幼时对她说过:“我们淑娘性子娴静,最是听话,这个名字没有取错。”

“对不对啊?淑娘?我的小淑娘?”

娘亲原本模糊的面貌在她眼前一点点清晰,她原本恍惚散去了焦点的眸子一点点聚在了一处。

“是了,我叫何淑娘。”

很干哑难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好像在喉咙里被刀子割过了一般,但是却还是被她说出来了。

叶蓁蓁睁开眼睛,偏头看过去。

何淑娘也转过头,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是何淑娘。”

“对!”叶蓁蓁肯定她,“你是何淑娘,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你是你自己。”

何淑娘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挽出了一个很难看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她几乎是哽咽的,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已经快要干涸的眼眶流出来,她捂着脸痛苦起来,好像那些封尘的痛苦,重新将已经结痂的伤口用刀子一点点剜开,鲜血涌动着流出来之后,她才感觉到疼痛。

叶蓁蓁的说话声轻,在外头车架上的熙月没有听得太清楚,而素和却不同,她自幼习武,耳目要比常人敏锐些。叶蓁蓁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因为听得清楚,她的眉心不自觉的蹙起。

论理她这主子嫁给了她原来的主子,可公子并未有束缚叶蓁蓁的意思啊,这些话究竟是胡诌的?还是说……

她神色一厉,不知道这消息该不该告诉周攸宁。

昆宜距离苏阳不远,赶路三日便到了。这几日何淑娘的状态好了些,那日哭过之后便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虽然身子还未大好,却不再失神恍惚,好似从前的伤痕已经痊愈,她又能打起精神来重新过日子。

这几天能下榻了,何淑娘几乎将素和的活抢了干净,每每起的特别早,备好盥洗的东西和早饭,对着叶蓁蓁十分敬重的模样,处处体贴的照看着。

素和本就擅长武斗,对于伺候人的活干的马马虎虎的,不如何淑娘细致,被抢了活,她也不恼,乐得清闲。

对于何淑娘的改变最开心的莫过于熙月,每当叶蓁蓁等人劝说让她母亲休息的时候,熙月都笑着说不用,何淑娘话少,常常只是默默做事,熙月这几日性子倒是开朗了些,跟着何淑娘一起干活,颇有几分乐此不疲的意思。

这几日习惯了,叶蓁蓁也不再多劝,有些人需要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只有认为自己是有用的,才不会过分彷徨,她想通这点后便随她们去了。

有一天,她将熙月二人的卖身契交还给她们,却被熙月拒绝了,甚至何淑娘也没有接下。

在她们心里,有这张纸反倒要安心些,不会觉得自己跟着是个累赘。

叶蓁蓁便没有强求,只是等熙月二人离开她的房间之后,她便做主将两张卖身契给烧了。

明黄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她清丽的脸庞,点点火影明灭不定,在她俏丽的脸上跳着舞。

素和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叶蓁蓁半点犹豫也无。在她看来其实留着卖身契更好,尽管现在熙月二人记着恩情,未必有任何不忠,但是难保日后是否会反水。但她这次学聪明了,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叶蓁蓁并不喜欢听这些。

跟着叶蓁蓁时日久了,她大抵看出来叶蓁蓁是个什么样的人,心善太过,但却是坚韧的、美好的。

如果她当初遇上的人是她就好了。

素和心中长长一叹,双眸合上,没有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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