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浮京如今这个时节,风过留痕草木染霜,已是寒冬深深了。
谢迁撑着下巴坐在窗下,眸子怔怔地看向院中积了一夜的厚雪,模样像是在出神。
而如此寒凉天气里,他却仅着一身素白里衣,黑发闲闲垂落肩头,冷风一拂,就轻轻扬扬地飘起来,像是不知冷暖似的。
“世子爷,您干嘛呢?”此时窗棂边上忽然出现个身穿青色小袄的小姑娘,笑眯眯地问,“又在思考您有钱有势的一生?还是觉得生活又枯燥啦?”
谢迁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得以从记忆中脱身而出。
但却仍有一股恍如隔世之感萦萦不散。
谢迁明明记得,他此时早已年过十九,而在这一年,他的父王被谏通敌谋反,赤令王府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父王和母妃薨于北境荒野;姐姐和他意欲暂逃出京,却被截杀于京郊画春台,姐姐为他拼尽了一身性命。
而他再醒来的时候,灵脉尽断根骨尽毁,被囚于湿冷的水牢之中。
再后来,许是因为心脉重创加之悲痛过度,谢迁的意识一度溃散,终日浑噩恍惚,等稍清醒一些的时候,他已离开了水牢,见到了……楚灵越。
“世子爷,咱快些啊,您今日可不能再迟到了。”转眼间方才说话的侍女云容容已经绕进了屋子,一边整理谢迁在昆鹿学司的院服一边说,“您这个月已经迟到了六次,再来一次先生肯定得请王妃去谈谈心……”
谢迁看着云容容手里的衣服,白底青边暗绣云纹,那确实是他十六七岁那一年的院服。
谢迁昨日醒来的时候就已在这里,起初他以为这只是他困顿之下的黄粱美梦,梦醒了便散了。
可从昨天到现在的种种都在提醒着他,这一切似乎都是真的。
谢迁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当初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不管这是不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但既然来了,他便一定要牢牢抓住,绝不能再让前世那些冤杀、破败和天人永隔沾染了赤令王府的清平。
谢迁念及此,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愈发坚稳沉毅,嘴唇也渐渐抿成一线,却带出些不同寻常的肃杀来。
云容容一抬眼就看见谢迁这幅模样,生生被吓了一跳,一向多话的人一直到学司门口都没敢多说几句话搅扰谢迁。
谢迁及至见到学司大门之时方才渐渐平复,在接过云容容递过来的书袋之时冲她展颜一笑,终于找回了些许往昔的态度:“小容容我错了,方才没有故意不理你,别回去哭鼻子好不好?”
谢迁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亮亮的,睫毛也像一抹远山的黛色,纵使云容容看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不禁被惑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谁哭鼻子了!”
谢迁挑挑眉不接话,披上大氅便转身跃下了马车。
还没走出几步路,身后就传来一道欢快的喊声:“昼夕等等我,等等我!”
谢迁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果不其然看见了仍是少年模样的徐霁。
徐霁个头长得晚,此时比谢迁矮了大半个头,一靠近却仍是不辞劳苦地攀上谢迁的肩,说话间一脸的兴奋:“昼夕,你昨天怎么没去朝阳殿啊?这场好戏没有你,就像天干不下雨!”
谢迁此时正想不通自己这时候怎么会喜欢这幅勾肩搭背的做派,随口回复:“怎么了?”
“诶?你今天怎么披上毛氅了?”徐霁注意力却转移得极快,笑着调侃他道,“你不是惯常说什么要趁年少衣衫薄,引得满楼红袖招*吗?怎么,扛不住了?”
谢迁被他说得一怔,前世他灵脉尽毁之后这幅身体就极其畏寒,冬夜里时常冻得整夜睡不着觉,哪里还记得自己往昔这些不着四六的发言。
怪说不得今早吹了半天的风他没觉着冷。
也是这时,谢迁方才凝神细细感受了一下,腕骨有力腕脉完好……全然不似当初那样虚浮疲软。
谢迁这厢没来得及回话,徐霁就又已自顾自地说回了方才那个话题:“昨天陛下在朝阳殿宴请楼月国主,我跟我父亲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楼月国,谢迁听到这里心头一跳,前世他父王之所以亲征北境前线,正是因为这楼月国突如其来大军压境,全然弃两国邦交于不顾。
但现在彼此之间尚还相安无事,而如今临近年关,各国之间皆有往来,这北境的楼月国主也在年底带了年礼赶赴大楚。
“楼月国主居然带了公主过来!不过公主国色天香,也怪不得国主宠爱。”徐霁双眼放光,看向谢迁的眼神却明显八卦起来,“可这楼月民风果然剽悍,那公主今年不过十六岁,居然就敢当众求爱!”
“求谁了?”谢迁顺着问了一句,下一瞬却忽然想了起来。
前世这时候确实是有这么桩事,当时公主当殿询婚的人,是他。
不过前世他是去了朝阳殿的,也当场就驳了回去,说话间其实给公主留足了面子,但楼月王乃一国国君,当众被拒脸上还是有点挂不住,以至于后来楼月国同赤令王府之间一直不大愉快。
从前谢迁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如今他却不得不想,难道此时便已经埋下了祸根?
“还能是谁?”徐霁哈哈大笑起来,“那必然是咱们大楚风流潇洒人见人爱的赤令王府世子爷谢昼夕啊!”
谢迁无语,睨了他一眼:“所以你是在可惜没看成我笑话?”
“没有没有,”徐霁看谢迁一脸吃瘪的样子,笑得更加开怀,摆摆手继续讲述,“当时谢王爷就委婉反驳说你们年纪尚小,但她却回答说可以先定下婚约!后来谢王爷又说这事还是得征询你本人的意见,结果她又说她可以自己上门问你……诶我说,你到底在哪儿给人家下了**汤啊?”
下个蛋汤,谢迁眉头抽了抽,他之前根本见都没见过这公主好吗!
“后来呢?”谢迁问,“昨晚父王回来都没特意告诉我这个事,想必是当场解决了?”
徐霁想到这里也觉得想不通:“算是吧,当时有人起身说你已有婚约在身,不会再另娶他人。”
谢迁听到这里,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婚约这事说来也有些尴尬,当年……楚灵越出生时,他还尚在母妃腹中,可钦天监的人为楚灵越测命时,却算出楚灵越和他乃是百年难遇的天付姻缘,这辈子是割舍不断的。
后来几个大人一时起了兴,说是既然如此难得,那不妨定一个娃娃亲,不过当时楚灵越的母亲温遥长公主不太乐意,可也抵不过圣上御笔赐婚,于是他俩的婚约就这么定了下来。
可谁料几个月之后,生出来的他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小子。
大楚惯常修灵修道,断袖龙阳委实不算什么,但到底是违背了阴阳调和之道,也失了子孙延益之福,而他俩又尚在襁褓,断没有就这么定下的道理。
可是君无戏言,圣旨不可朝令夕改,所以这事就只压下不提,却是没有作废的。
而京中多好事者,时常也有人拿这事翻来覆去地嚼舌根,所以谢迁从三岁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有个天选的小夫君。
不过此事涉及皇族和王府,到底也只有少数人知晓,楼月国应当也不会知其所以然。
谢迁沉吟片刻,平心而论,“这个借口挺好的,未曾欺瞒也不伤公主颜面,这是谁说出来的?很聪明。”
徐霁目光空洞,一时不察将人的大名脱口而出:“楚灵越。”
谢迁:“……”
怎会是他?
谢迁转念心头一动,却问:“他怎么会去朝阳殿?”
楚灵越性子孤僻冷傲,最是不耐心这些交际,至少前世谢迁从未在这种场合见过他,他此次怎会出现在那里?
“对啊,他怎么会去?不过当时他就坐在你父王母妃旁边,说话间似乎还提到了你。”徐霁朝他挤眉弄眼的,“不会是在告你状吧?”
“诶不对,这里的重点不是在于他为什么会帮你说话么?”徐霁凭着良心说,“你平时成天惹人家烦,他看起来明明也挺讨厌你的啊?难不成是他看上了人家公主,不愿意让你抱得美人归?”
徐霁喋喋不休的声音当中,谢迁的思绪却又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其实前世在水牢之后,谢迁醒来见到楚灵越时,他是有些高兴的,他以为楚灵越是来救他的。
可后来他发现他好像错了,因为楚灵越虽不曾取他性命,但却也不肯给他自由;楚灵越将他禁养在青芜殿中,仿佛要将他在那一方天地里禁锢至死,就似乎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任他拿捏的……阶下玩物。
再后来,出人意料的,楚灵越竟然逼宫篡位,将他的皇帝舅舅撵回后宫,自己踏上了那条至高无上又孑然一身的君王路,据说当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生怕这心狠手辣喜怒难辨的新君拿自己祭了皇天。
但那之后,他再见到楚灵越的时候,却觉得他好像愈发阴郁无常了,丝毫也没有登上大位的欢愉,反倒像是在这世间没了任何眷恋。
而前世他最后一次见到楚灵越,也是在这样一个瑟瑟萧杀的天气,当时楚灵越第一次带他出了青芜殿——楚灵越把他带到了谢家的祖祠,他在那里见到了他父母和姐姐的灵位。
彼时谢迁那颗经久朽败的心终是挣出了点活人的情绪来,绵延已久的悲痛再度袭上心头,他一时不妨,竟然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际,谢迁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臆想,他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耳边问了一句。
“待到元夕佳节,若我赠你锦衣,赠你高朋满座,赠你火树银花,那么你会愿意同我成婚吗?”
双重生攻不渣。
*改自唐代韦庄的《菩萨蛮》:“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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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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