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长安还有20里的道路上,来了一队鼻高眼深的异乡人,正是大元的使团。
为首的正是大元王庭颇受宠爱的大皇子阿敕勒。
他骑在大元特有的骏马上,脖间带着好几串玉石玛瑙的项链,穿着的也是大元贵族的服饰,胡服剪裁精简,本来身材就颇为威武,更衬得人宽肩窄腰。
“丁零,前面就是长安了?”他用胡语问身边的随侍。
那随侍以一个已经灭亡的大元氏族为自己的名,却并不是正统的大元人的长相,更像是大元人和大雍人生下来的混血,可是却又面目平平,并不是很引人注目的长相。
丁零抱拳行了个大元礼,恭敬道:“是,长安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这次由大雍皇帝最喜欢的三儿子来接待我们。”
阿敕勒嗤笑一声:“让我看看这个三皇子要怎么奉承我。”
他狭长的眉梢忽的一扬:“父汗要的公主,是不是就是这位三殿下的胞妹?”
丁零道:“不错,正是,他们两人正是长安宫中颇受宠爱的贵妃的子女。”
阿敕勒勾勾嘴角,眉眼间倾泻的就是一派轻蔑之色:“传闻天下十分颜色,贵妃独占七分,不知是否真是天人之姿,这公主能有几分颜色?”
丁零沉默策马跟在阿敕勒的身后,虽然跟随的是张狂的大皇子,可他却偏偏谨小慎微,从不多吐一句。
阿敕勒熟知他的性子,也不觉得扫兴,他一扬马鞭,道:“叫后面的大雍人动作快点,明日,吾就要进这长安城。”
温稚水收到了岁和的花笺,邀请她去东篱小筑一叙。
东篱小筑是长安最出名的酒楼,凡是世间报的出名的美酒,在此处似乎都能见到他的踪迹。
他最出名的美酒乃是寒潭香,虽是烈酒,却凄凉如寒雪,寂静如深潭,柔韧如梅香,向来只待有缘人。
温稚水上辈子在闺中是谨言慎行的闺秀,出了阁又缠绵病榻,虽然广闻东篱小筑的名头,确实没有一尝其美酒的芬芳。
东篱小筑坐落在长安中心,是贵人们才能去的销金窟,虽说是卖的是酒,却雅致的像是饮茶的风雅之地。
她进了岁和定好的雅间,发现岁和已经等着了。
往日的岁和向来是甜美可人的,今日却尤其的不一样,松散的发髻只谢谢插了两根青玉簪,穿的也是无甚花纹的青色战国袍,清冷雅致得像是魏晋时期在竹林饮酒的风流文士。
温稚水眉眼弯弯,夸赞道:“今日的岁和真是出尘脱俗。”
岁和脸一红,却也是落落大方地应下了她的夸赞,道:“今日可是我母妃给我挑的衣衫呢。”
她站起身,在温稚水面前转了一圈,裙摆上的细纱也随之旋转开一个曼妙的弧度,像是一朵徐徐绽放的青莲。
“怎么样?像不像学富五车的女博士?”
此句是调侃,前朝有个颇为出名的奇女子,名唤青子,受朝廷封赏为女博士,乃是世间独一无二。
她出身并不是显赫世家,不过也是清贵之流,她爹乃是江南最出名的书院院长,她牙牙学语时就能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六岁时写诗,十岁时就能写赋,神童之名满誉江南。
她写词,写战时豪情万丈满腔热血,写少年时意气风发洒脱不羁,写情时又缠绵悱恻凄婉动人,若仅是写词写得好,便并不能说是奇女子。
在青子二十岁的时候,在金碧辉煌的登科殿内,圣上玉口金指,钦定了她的状元之位。
谢过皇恩浩荡,她一咬唇便摘下了发冠,三千青丝泼墨而下,她在最荣耀的时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袒露了女子的身份。
她叩首,自认欺君之罪,将她的过往娓娓道来。
十五及笄后,她嫁给青梅竹马,两人志趣相投、情深意切,算是神仙眷侣。
其夫君后来也高中探花,进了翰林院也颇受上司赏识,一年后外派调往富庶的苏州府,只等回来便可官升几级。
却偏偏遇上府长嫉贤妒能,处处苛刻刁难,最后蒙冤入狱,死在那破败的监牢里。
她想过回家去,可家里除了几本书,一无所有,怎能抵府长之威?
她也想过去向节度使秉明原由,却绝望的发现,周遭已经被官兵牢牢把控,逃出城奔往深山的时候,自己也几乎要没了活路。
她想过要不算了,也曾经想过要自杀,却终于在黑暗之中得以窥见天光。
她被一位贵人救了。
她跪伏在地上,想求贵人为自己为夫君讨得公道。贵人却没答应,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蒲苇韧如丝,你该相信你自己。”
她决意去京城,走一走,这条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女子敢走的路。
被官兵围堵,被穷寇追杀,她衣衫褴褛地瑟缩在破庙、在漏水的屋檐,她从没有掉过一颗眼泪。
此刻,在雕龙画凤的大殿之上,在全天下的男人都梦寐以求,希冀一跃的地方,她同样也没有落泪。
她只是很平淡地阐述,仿佛所有荣光与苦痛,都只是世间渺小的芥子。
皇帝出奇地并没有很愤怒。
他甚至笑了,问她:“你怎么想的,要走这样的路?”
他遥遥一指,指向城外的登闻鼓,“那只鼓一响,朕绝不会置若罔闻。”
这位在风雨中走到京城的奇女子,露出了一个柔软又骄傲的笑:“之前我和夫君说玩笑话,若是我来科考,才不会只拿个第三,状元之位一定是我的。”
她清湛湛的眸子里显露出一些轻蔑的笑:“后来我又想,全天下的伪君子与小人都要来这里一争高下,何苦便宜了他们。
明明干着大逆不道的事情,也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她的眉目却轻飘飘的像是天际的一抹云:“大不了就是一死,倒不如来个痛快,我也要让他们,这辈子都难以忘怀,他们被一个瞧不起的女人,狠狠地,踩在脚底。”
她仍旧跪着,却一身傲骨凌凌,有柔软的春风拂过,她的黑发飘扬,她的眼睛亮得像是最坚硬的刀刃的一抹刀锋,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据闻她平日里最喜一身广袖青衫,一头青丝泼墨,仅以一根青玉簪为点缀。
温稚水被岁和逗得“噗嗤”一笑,道:“传闻朝玉公主平日里总是一袭红色诃子裙,风流华贵,倒是我不巧,穿了一身红,岁和公主怎么不知会一声,我们得换换才对呢。”
两人俱是笑了。
这位奇女子的贵人乃是当朝圣上最疼爱的朝玉公主,公主下江南赏花,却正好遇见奄奄一息的青子,本来只是随手行为,然后才发现她的难能可贵。
公主金尊玉贵,纤纤玉手一点,青子便成了江南道的一个普通举子,顺理成章进了京城。
两人谈笑之间落座,东篱小筑的小二为二人送来一壶美酒。
东篱小筑的招牌是寒潭香,可寒潭香只有掌柜见到有缘人时才会奉上,皇亲贵胄也不例外。
小二送来的确实不是寒潭香,是桑落。
桑落一酒相传是有名的酿酒大师刘白堕之作,《水经注》中记载:河东郡民刘白堕,采挹河流,酝成芳酎,熟于桑落之辰,故名。
桑落是苦酒,酒成时桑叶落,从名字里就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离情。
岁和虽然换了一身风流的雅士打扮,笑起来却仍旧是甜滋滋的小女孩模样,她递给温稚水一个小匣子,努了努嘴,道:“喏,我哥哥叫我给你送来的。”
她一只手撑着下巴,笑道:“哥哥最近白日里就忙得团团转,酉时都过了一半才能回宫,回了宫就折腾,真不知道父皇干嘛这么早就给哥哥差事。”
她眸子里是对哥哥天然的心疼,她仍旧什么都不知道,还是高高兴兴的小女孩。
“萋萋姐姐,快打开让我也瞧瞧,这个宝贝是我哥哥自己做的,谁也不让碰,每天晚上都要折腾好一会儿呢。”
温稚水微微有点讶异,“是吗?”
她打开匣子,里面一张纸条,萧翎的字迹已经写得很有风骨,顾大儒本来就是大雍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萧翎已然得了三分真传,不过这纸条上写的却只是几句大白话:
“萋萋,这是我亲手做的肥皂,以后手脏了,可以用它净手,我加了桃花瓣,可香了。”
温稚水哑然失笑,匣子里叫做肥皂的物什做得十分精细,像是大厨手下桃花状的桃花糕。
她用手指轻轻一点,很光滑,她突然回想起当日在轿子里,萧翎误会她的手指受伤。
心底里突然就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潮,一下子百味俱生。
岁和笑意盈盈:“难怪,我说怎么哥哥管御膳房要了做桃花糕的模具,我还以为是要亲手给你做糕点呢,只不过手笨,才做了这么些天,我还想好了,可得劝劝萋萋姐你,看看就行,千万别尝。”
温稚水被她的调皮话逗得一笑。
岁和又笑道:“没想到,是用来净手的东西,倒是精妙,我都没见过,哥哥果然还是心心念念萋萋姐。”
温稚水被她打趣,饮了一口酒,一笑:“三殿下怎么可能只单单给我做,他疼不疼你,你不知道么?你回了宫,保准就送到你手上了。”
岁和一笑,倒也没有反驳,低头饮一口桑落,整张脸登时皱成一团:“好苦啊,萋萋姐,你刚刚怎么喝的面不改色的。”
温稚水一怔,看着岁和眉眼笑意未散的模样,她拍了拍岁和的手,道:“那我们就换一种酒,不吃苦了。”
她让春桃唤小二换一种酒来,可等了半晌,却迟迟未见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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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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