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稚水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有些恶寒地想,演戏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和尊贵的皇帝陛下相比,她可只是学到了皮毛。
贵妃娘娘却没搭理人,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全身心都被台下吸引了,只是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台下。
温稚水看着贵妃娘娘的眼睛,忽然觉得萧翎生得很像,他们的眼睛都是轮廓精致的丹凤眼,睫毛都长长的卷起来,眼尾上扬的角度都像是精心测量过的,只不过在贵妃娘娘脸上,是不可遮挡的冷冽美艳,在萧翎那里,便是少年昂扬的意气风发。
平时因为气质迥然不同,便不觉得相似,可是在期盼时、热情时、冷淡时、悲伤时,就会显露母子之间独有的相似之处。
终点处就在看台之下不远处,温稚水往下看,能看清萧翎背着的长弓上深沉又温润的乌木的树纹。
从用时更长的阿敕勒开始传报靶数。
阿敕勒鹰隼一般得眼睛紧紧盯住那箭靶处,他冷哼一声,道:“萧翎,你是以为用点小聪明就能够赢过我吗?我这三箭必是十环,你呢,可有把握?”
果然,顷刻之后三支红旗毫不意外地被举了起来,官吏洪亮公正的声音响起:
“大元,三十环!”
阿敕勒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一些,他转过头来看着萧翎,笑道:“三殿下,你这隔着快要一公里射箭,可还看得清箭靶上的圆心?”
他将自己的弓交给身旁随侍的巴扎克,讥讽道:“你兵行险招临时换的弓,用得又可还顺手?射箭之时,没有手抖吧。”
围观的百姓心也提了起来。
在阿敕勒三箭俱中圆心的情况下,萧翎若有一支箭出现偏差,便会失掉这一局,哪怕他更快。
萧翎却是漠不关心地一笑,他向来如朝阳炽热,此时便是难得一见的冷淡,温稚水看着,突然觉得,还是之前小狗式的热情更适合他,
箭靶边的官吏举起一根红旗,
周遭忽然之间仿佛万籁俱寂,众人似乎连呼吸都绷紧了。
萧翎却没太在意,他忽然抬起头,便直直撞进温稚水向下望的眼睛,他突然一下子活过来了,欢快地冲温稚水眨了眨眼睛。
在他专心勾搭温稚水时,周遭突然响起排山倒海式的欢呼与掌声,原来,是最后的结果出来了。
三十环。
此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他看向阿敕勒,懒懒地勾起唇,掀起眼帘嘲讽道:“大王子,看来是我这用不趁手的弓更胜一筹啊。”
他回过头便得意地冲温稚水明目张胆地招了招手,拍了拍珍珠的脑袋,下了马。
不一会儿,便上了看台来,一同上来的还有温停与宇文湘等人。
“好样的!”皇帝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这次赢得漂亮,你想要什么奖赏,只要不过分,我都允了你。”
萧翎眼睛一亮,惊喜道:“父皇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我现在没有什么想要的,将来若是有所求,父皇可不能装聋作哑、冷漠无情。”
雍熙帝没好气地一笑:“怎么跟顾大儒学的,成语用得乱七八糟的,放心好了,我应了你的事情,什么时候失信过?”
宇文湘大笑道:“今日外甥大胜,更应该请我们大喝一场。”
萧翎斜觑他一眼,道:“昨日你还喝得不够醉是吧,今日睡到了日上三竿,起床时都像什么样子了。”
他们笑闹之际,贵妃娘娘也跟着笑,却倏忽掉下一颗眼泪,她美丽的眼睛还是平静的,只盛着星子一般的璀璨笑意,连红涩都没有,这一滴泪掉下来便像是无踪无迹,只是温稚水的一个白日错觉。
贵妃娘娘突然捏了捏温稚水的手,温声道:“萋萋,我有些累了,你陪我回宫去,好么?”
“好。”温稚水温声应道。
贵妃娘娘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少年儿郎,笑道:“你们若是去玩,记得要早些归家,不要闹得夕食都不吃了。萋萋就跟我走了,免得和你们胡闹,饿坏了身体。”
温稚水想到昨天,确实没有用夕食,耳朵一红,乖乖挽着贵妃娘娘的手,下了看台,又上了贵妃娘娘金碧辉煌的车辇。
她以为贵妃娘娘会跟他说些什么,可是等了一路,一直到了晨曦殿的宫里,也没有等到。
贵妃娘娘给她到了一盏花茶,笑着和她说:“这是茉莉花,凤绮亲自晒的,你尝尝,香么?”
温稚水捧着杯子喝茶,模样很乖,贵妃娘娘看着,分明是如冰的容颜,可是她的目光却永远都是温柔潺潺。
她给温稚水扶了一下有点歪的步摇,突然说了一句:“抱歉。”
温稚水措手不及,睁大了眼睛看着贵妃春水化冻的眼眸。
贵妃娘娘顺着她的发簪,揉了揉她的鬓角,道:“你一出生,我就跟皇上提了要你做我的儿媳。”
“按理来说,本来不应该这样的,我的母族是戚家,本来就势大,你家更是朝堂之中最荣耀的武将门庭,这样的结合,便是最王储最大的威胁。”
她的嗓音也是冷冽的,可是语调却是温柔的,“要了你,是因为我要做个嚣张跋扈的贵妃,也是因为皇上要做个宠爱我的皇上,”
“有一次宫宴,那时候你母亲已经怀上了你,孕中不适,你的父亲差人送来了你母亲最喜欢的桃脯,我眼看着,一场宫宴,他的眼中都没从你母亲身上挪开过,于是我就想,若生下来是个女孩儿,我就要她。”
“这个世间的女孩出嫁是个难关,挑的夫婿如何,婆母如何,总是关关难过,我就想,至少,我会很疼很疼你的,至少你能过的安乐富足。”
“抱歉啊,我太自私,没有问过你的意愿。”
贵妃娘娘的手伸到了她的腮旁,捧住了她的脸,晶莹的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
“萋萋,这世间的女孩儿总会想要遇见爱的,对不起啊,我没给你别的机会。”
她的眼睛与泪水是愧怍与苦痛,温稚水看着,不知怎么,她明明从来没觉得委屈的心也酸酸涨涨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掉出来。
她仓皇地摇头,语不成句:“不是,没有,娘娘很好,我愿意的……”
贵妃用手帕擦掉温稚水的泪水,她也笑起来,说:“幸好,我把凤绮养得挺好的,他模样生的俊俏,性情也不粗鲁,君子六艺都学的很好,他也很喜欢你,第一次看见你就笑着跑回来,他很高兴能娶你,将来也一定能对你好。”
她把温稚水搂紧怀里,道:“萋萋,抱歉啊,我现在才能问出这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儿媳?”
温稚水的心突然嘭嘭起来,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意,那么她与萧翎的婚事便会灰飞烟灭,从此以后便是与上一世截然不让的海阔天空。
“我愿意的,我愿意的。”她依偎进贵妃的怀抱,闭上的眼睛,原本随着狂跳的心一同作乱的睫羽已经不颤了。
利益至上者面临选择时都是冷静的,就像温稚水此刻突然僻静的心声。
她很清楚地知道,就像贵妃娘娘说得那样,萧翎是个足够优秀的夫婿,贵妃娘娘也是足够温柔的母亲,她能得到最舒心的生活。
而且,只有嫁给萧三,她才有更多的力量更快捷地插手朝堂,接触她所想要的权柄。
萧翎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朝堂之事一点就通,却偏偏又生的赤子之心,对待自己放在心里的总是献予最大的忠诚。
他是最好的傀儡,她想。
萧翎进晨曦殿时,日头已经微斜,他还是很听话,果然比昨天早回了许多。
看见温稚水也在,于是眼睛一亮,“萋萋也在!太好了,萋萋,我带了桂花糕,你要不要吃?”他提了提手中的东西。
贵妃娘娘一笑,道:“好了,先把东西放哪里吧,你们说说话,我去叫小厨房做点东西。”
萧翎本来脸皮挺厚,毕竟可是还没上场就能跟全程百姓翘尾巴挥手打招呼的人,可是见母妃这样毫不遮掩地撮合,饶是他的厚脸皮也难得地感到了一丝羞窘,他的耳根火烧一般的通红,难耐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萋萋,不如我们去院子里坐坐?”
温稚水落落大方,笑着点头:“好啊。”
院里扎了秋千,她就坐在秋千上,脚一点一点地晃着秋千。
进了院落,萧翎的耳朵便恢复了正常,见到温稚水坐在秋千上,也厚着脸皮挨过去,没好意思贴着她坐,斜靠在秋千缠着花藤的支架上。
“萋萋,你明日要上场,心里怕么?”
温稚水摇摇头,笑着自嘲:“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可指望不上。”
萧翎却笑着看她,说:“萋萋,你骗人,你不喜欢输,肯定做了准备。”
温稚水的心像是被狗尾巴草搔了一下,痒痒的,大方承认道:“没错,我只喜欢赢,所以我不会放弃的。”
她踢了一下脚下的鹅卵石,石子咕噜噜滚到萧翎的脚下,她顺势转了话题。
“殿下今日是早就想好了要换弓么?射的真好,干脆利落。”
萧翎把脚下的鹅卵石踢回去,扎着马尾的发带上悬着玉石子,也一晃一晃的。
他冲他笑的比身后的晚霞更耀眼,他得意道:“萋萋,我从小就知道,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是他们太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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