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气燥热,可是在场的人都没有因为天气而心生不忿,都因为这场意外的胜利而感到振奋,脸上都是真心实意的快活的笑。
温稚水与岁和扶着贵妃娘娘上了看台,叶琅跟在后面。
刚刚跨上台阶,就迎来萧翎劈头盖脸的赞美:“萋萋!你太棒了!你真是骑马射箭的天才!”
温稚水被他的夸大其词燥地有些脸红,横他一眼。
雍熙帝也站在门口迎接,身后是肃然站立却也掩饰不住上扬嘴角的大臣们。
雍熙帝大笑道:“好!做得好!不愧是定远侯家的千金!”
自从大元来后,一直不顺利与不得志造成的阴郁在此刻被一场胜利冲散而开,他紧缩的眉头终于松开,却仍旧留下深深的川字纹。
他笑道:“阿敕勒,朕赢了,那么互市的税权就由我们接手了,届时我们会遣使臣,与你们大元大汗商议互市的相关事宜。”
雍熙帝坐回自己的尊位,收敛起神色,淡淡道:“秦律,当初郴州女子一事可有下文了?”
众人亦随之回到座位坐下,小小看台登时整肃了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朝堂。
温稚水坐在最下处,身边是岁和与叶琅,贵妃娘娘被雍熙帝牵着,已然做到了最高处。
大理寺卿秦律站了出来,走到最中间,一掀官袍的前襟,跪在地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秦律,奉旨查案,现已有定论,还请陛下允臣宣郴州罪女槐南上前觐见。”
“允。”雍熙帝一摆手道。
两个太监拖着声音宣旨:“宣郴州罪女槐南觐见——”
于是便有两个官吏架着带了镣铐的槐南上前,她发髻凌乱地披散着,挡住了下垂的脸,温稚水只能看见她苍白如雪的下颌。
小吏一放开她的胳膊,她便像是没了支撑的倚柱,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
“罪人槐南,抬起头来。”
她从小就被画舫的妈妈捡到,没有姓,只能称之为槐南。
她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从两侧滑落,露出一张沧桑的脸,姝丽的脸庞没有丝毫血色,嘴唇惨白干燥,起了皮,当初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温稚水看着,心都一揪。
她孱弱地身体发着抖,然后叩拜圣上。
“罪女槐南,你于三天前于圣驾之前,当众刺杀袁家家主袁康,可有此事?”
槐南轻轻点头,供认不讳。
“禀皇上,私藏兵械面见圣上,视同谋逆,按我大雍律令,罪不容赦,当诛九族。”
秦律跪在地上,脸色冷漠而公正。
“由于郴州路远,三日之内,臣不能及,因此上书陈情,秉明原由,圣上宽宏,允监察寮协同查案。”
“监察寮在郴州的暗桩,暗中探访槐南之前所在的画舫,已经查明画舫中确实有槐南之前所说的那几位花娘,如今确实都已经不在画舫之中。”
“臣令人打捞湖中尸体,果然得见七局女尸,经仵作验尸,身上都有被虐打过的痕迹,死因俱是在湖中溺水而亡。”
温稚水一怔,有些不忍,被虐打之后晕了过去,分明还没有死去,只要看了大夫,或许就能好,也能看见日后的朝阳。
可是她们却被人直接扔下了船,沉在冰冷的湖水中,她们是会一睡不醒,直接溺毙在湖底,还是会在中途醒来,在湖水中睁开眼睛,可是无法呼吸,无法张口,无论怎么挣扎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会是怎样可怖的绝望?
有官员重重叹了一口气。
槐南的眼眶红了,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显得凄凉又可怜。
“袁家多在扬州经营,臣亦差人探访扬州画舫青楼,最后能得仵作验尸证明的女尸,惨遭毒手的也已高达二十三人。”
言下之意,更多的被掩埋在深山或者江湖之下的女子更不知凡几。
“真是畜生!”刑部尚书大怒。
槐南瘫坐在地上,凄凄冷笑出声。
“臣同样探得,郴州府尹收受袁家贿赂,贿银达百万两之巨,现已查封府邸,等陛下发落。”
秦律一顿,道:“至于岭南道,臣探得,岭南道观察使府衙当日上衙的管理乃是袁家的表亲,与袁家一直有交往,因此直接将槐南挡下了。”
他敛下眸子,向来公平公正法不容情的大理寺卿冷漠的眼底难得露出一丝真切的怜悯,秦律叩首道:
“槐南为画舫女子共同养大,槐南为其报仇乃是全了自己的孝心与情谊,而且当下确实求告无门,袁康乃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徒,臣以为槐南虽犯我大雍刑律,但天理之外乎人情,却正是情有可原,还请圣上圣裁。”
时隔三日,虽然当时的晚宴上雍熙帝确实被槐南甩了一计恶狠狠的巴掌,他当下恨不得立即将槐南这胆大包天的女子赐死,可是如今,过了一时的气愤,他已经可以冷静对待槐南,而且刚刚的胜利确实冲散了他的恼怒。
他看着匍匐在地上虚弱的女子,究竟也是他的臣民。
遇到这样的事情,说到底也是他识人不清、御下不力。
帝王一抬手,道:“允,只是槐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难以严肃我大雍法度,就令其拘役三年。”
他叹一口气,眼底是沧桑与落寞,道:“朕识人不清,以至于百姓受此磋磨,只能以自身性命求个公道,朕当以此为戒,素衣食斋三日,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陛下圣明。”众人跪倒,心悦诚服地赞美道。
“秦律,槐南的身份底细可寻摸到了?”
秦律拜倒,道:“皇上恕罪,槐南所携的信物乃是至宝,应当不会生于藉藉无名之家,但臣已查阅大雍国库记载,询过上下官员官员同僚,也审过富商豪族,一无所获,臣以为,槐南或是他国子民,流落至我国郴州。”
“等一下!”宇文湘突然打断了秦律的话,皱眉问道:“她是郴州的?”
他收敛了平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神色,正经起来便彻底显露了大桑二皇子的底蕴风范。
“是。”秦律颔首。
“她的信物是何物?”他的语气突然着急起来。
秦律答道:“乃是一帝王绿翡翠,天生为貔貅模样。”
“拿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他急切地大喊,快走几步,几乎像是扑了上去,蹲到槐南被染脏了的白色囚衣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的脸。
惨白的面色,似乎是透明的,有下一秒就会消失的脆弱感。
宇文湘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把槐南轻轻地搂进怀里。
不用了。
不用看了。
只要一眼,他就能认出来。
他怎么就没有认真地看一眼?
明明一来长安就已经听到了槐南这个名字,知道了她的惨痛与悲伤,可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想到要去看她一眼呢。
像是对待随时可以一脚碾死的蝼蚁。
不屑一顾,高高在上。
他凭什么?
宇文湘扪心自问,汹涌而来的愧疚与自厌、震惊与喜悦将他淹没了。
槐南像是懵了无从反应,也像是没有力气做出反应,她只是温顺地待在宇文湘的怀里,她能感受到脖子上有一颗颗掉下来的眼泪。
炽热又滚烫。
她此生从未感受过的眼泪的温度。
“皇妹,皇妹……”宇文湘绷不住情绪,在异国的重臣面前也维持不了一国储君的风姿仪态,他嚎啕着,泣不成声地唤她。
槐南怔怔地听,过了好久,抬起手,像是当初画舫的妈妈哄她那样拍了拍宇文湘的肩膀。
她终于说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许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喉咙像是被什么黏住了,滞涩又嘶哑。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像是一把生了锈的刀,将宇文湘的心凌迟处死。
秦律将那个被当成祥瑞的玉貔貅交给宇文湘。
可他看也没看一眼,兀自抽噎着,“好,我听妹妹的话。”
贵妃娘娘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突然也急挣脱开皇上的手,踉踉跄跄地朝槐南奔过去。
她从小被精心呵护毫无瑕疵的手轻轻撩开槐南的发丝,露出她添了许多稀碎的小伤口的面颊,哪些伤口虽然小,却被尘土染污了,有的还有刚刚凝固的血丝。
于是大家都看清了,槐南有一双和贵妃一模一样的美丽的丹凤眼。
她看着,也掉下了眼泪。
她一边流泪,一边微笑:“潇潇,总算找到你了。”
宇文湘擦掉眼泪,也努力露出微笑,“对啊,皇姐,总算,找到你了。”
贵妃娘娘一边扑簌扑簌掉着眼泪,一边从怀里拿出手帕,小心的给她擦掉脸上的脏污,跟她道歉:“对不起啊潇潇,之前宫宴,我该去的,我去了一定能认出你来,我去了你就不必再受委屈了。”
宇文湘听着,好不容易干了的眼眶又装满了眼泪,“对不起啊皇姐,我该多在郴州找一找的,不然我早就找到你了。”
槐南听着,却只是露出一个安抚的浅浅微笑,问道:“我本来该叫什么名字?”
宇文湘连忙答道:“宇文潇,我们都行水字辈,我们名字合起来正好是一个‘潇湘’。”
“宇文潇,”她念了一下,露出一个甜蜜的笑,“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做槐南?”
她没有等他们回答,自顾自地呢喃着。
“以前妈妈给我起名字,说我生来富贵,这惨痛的前半生一定是槐南一梦,梦醒过来,就好了。”
“这个梦,真是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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