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已经是春天的尾巴了,六月快到了,夏天也马上就要到了。
潮热已经成为了常态,温稚水的衣衫早已经换成了轻薄的布料,原本早就该启程返回大元的阿敕勒一行人终于定了离开的日子,便是一周以后。
那么温停也就该走了,要回到边城去。
萧翎已经领到了皇命,岭南道的水患已经迫在眉睫,只等户部调集钱粮,便要启程。
所以萧翎反倒是最早离开的——他后日就要离开长安城。
温稚水听着春桃打听来的消息,放下簪花的手,一笑道:“陪我去见一下父亲吧。”
定远侯正在府内书房,她轻车熟路地叩响了门扉。
“爹,”她露出乖巧的笑容。
“萋萋,过来,”定远侯放下手中的狼毫,冲着女儿露出和煦的笑,对她招手,将温稚水唤到身边来。
“怎么了?”
温稚水脸上的笑容更加讨巧,她像一只小猫咪蹲着,讨好的蹭了蹭父亲粗糙的手,“爹,后日三殿下就要去岭南道了,我想跟着一起去看看。”
虽然之前萧翎曾经说他来想办法让温稚水一起去,可是温稚水却觉得,哪怕萧翎言出必行,可这件事,她要自己来问父亲。
定远侯蓦得一怔,脸上便是诧异的神色。
“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他的声音与表情仍旧是和煦的,竟然没有因此动怒。
“爹,我想去看看,”温稚水的声音轻飘飘的,“我想去看看受难的百姓,我想去看看长安城以外的世界。”
定远侯突然拿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注视着眼前的女儿。
自从女儿长到八岁,他们就再也没有如此亲近过了。
他突然回想起,在温稚水还小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么亲近的关系。
温稚水其实是在边城出生的,玉雪可爱的糯米团子一样的女儿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雀鸟,会吵着想要骑马,会想要去射箭,会想要在府邸外面,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奔跑。
他会将女儿举到肩头,给女儿骑大马,会将女儿抛起接住,逗得女儿快活地笑,院里的空气都是惬意的。
他的女儿本来是那么快活的,就连看地上的野草都兴致盎然,圆溜溜的眼睛是清澈的天空。
后来终于有机会回长安述职,他就将女儿留在了长安,天子脚下的富贵乡,虽然没有小马也没有成片的野草,但是也不会有冷不丁的一只大元的利箭,也有同样清澈的蓝天。
只是这样就少了陪伴的机会,他出征的时候多,自觉对不住女儿,向来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疼进骨子里去。
等到他从边城回来,就还是和当初一样,将女儿举到肩头,给女儿骑大马,会将女儿抛起接住,逗得女儿快活地笑。
温停将妹妹养得很好,温稚水的眼睛还是那样,圆溜溜的,盛满了对世界的好奇与爱。
只是在她八岁的时候,他刚刚回到长安城,就乍然听闻小姐出府,不见了。
他登时就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等到将温稚水找回来的时候,他克制不住自己滔天的怒火,将温停绑了,请了家法。
他舍不得教训女儿,也知道,教训温停才能更好地叫温稚水长记性,才能让温稚水将这件事刻进骨子里。
多么可笑,大雍的战神,将兵法用进了家里,像是对待敌人一样玩弄子女的心。
他还记得,他给了温停五鞭子,虽然不多,但是一鞭一鞭都是真刀实枪的,一鞭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
最后那一鞭子,他是含着眼泪打下去的。
果然立竿见影,温稚水在这一天之后就收敛了活泼好动的性子,她开始认真读书写字,开始学着插花弹琴,一点点长成了长安城里最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
也是在这一天以后,他再也没能与温稚水亲近过。
当初那个自由自在的云雀儿,他竟然已经不知道,究竟是死了,还是被深深掩埋了。
他不许温稚水问朝堂之事,究竟是想保护女儿,还是矫枉过正?
定远侯看着温稚水干干净净的眼睛,酸涩突然漫上眼睛,冷酷无情的大雍战神竟然就这样红了眼眶。
“萋萋,爹要跟你道歉。”
温稚水有点讶异,歪了脑袋,疑惑地看向父亲。
“爹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你很好,已经长成了最好的姑娘。”
他拍了拍温稚水的手,站起身来,走向窗外,看着窗外澄澈的蓝天,仿佛看见了远远在天际的一只云雀。
“去吧,萋萋,去看看大雍是什么样子,去看看百姓是什么样子,想看什么,就去看。”
他眼角的眼泪终于掉了下去,嘴角确实欣慰的笑。
你的眼睛那么清澈,一定能够看清这个世界。
温稚水得到了父亲的准许,便回去让春桃收拾行李,后日便能够随萧三一起离开,踏上去岭南的路。
春桃没有问什么别的话,只是一边嘟囔着“岭南道应当比长安热多了……”,一边给温稚水收拾行囊。
温稚水就在一旁继续插之前的花。
却突然听见下人禀报,有一个袁姓的女子在门口求见。
袁皎?
温稚水让人将袁皎带了进来。
袁皎风风火火地进来,却规规矩矩地给温稚水行了一礼,正色道:“姑娘,冒昧前来,是为了簪娘子的事情。”
簪娘子,便是温稚水要开的银楼。
她微微抬起眼眸:“哦?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么?”
袁皎一叹气道:“我已经收集了市面上精巧的首饰簪子,只是这样从他人手里买簪子终究不是长久之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得找一个大师傅,专为簪娘子设计首饰。”
“祚宁楼倒台以后,我发现其中有两个师父的水平尤其的高,其中一个并不是袁家的客卿,只是寄卖,便无从查起,另一个便是坐镇袁家的一个客卿,名为宣奥,手艺颇为精湛,”
她无奈地一笑,面上带了一分窘迫的神色。
“我也曾试图以重金收买师父,招揽人才于姑娘麾下,只是这宣大师傅就算袁家倒台只能另寻他处,也只愿意去出名的银楼,我的帖子都敲不开大师傅的门。我这次来,便是想问姑娘能不能给我写一个帖子,以便我请来大师傅坐镇簪娘子。”
温稚水一笑,爽快答应了。
春桃为她研墨,温稚水提笔沾了沾墨,落在拜帖上的便是一片精致的簪花小楷。
不过片刻,便已经写完一封。
温稚水将兔毫笔搁置在砚台之上,道:“其实我们盘下簪娘子那个院落的乔家掌柜,制作首饰的手上功夫虽然不至于十全十美,可是设计构思却十分精妙,也是一个好人选,只是当时她说自己即将大婚,之后便要给夫婿帮忙,怕是没有来簪娘子的意向。”
她轻轻一吹快要干涸的墨迹,抬起头灿然一笑,将手中的拜帖递给袁皎,道:“给,我这簪娘子可全仰仗我们袁皎了。”
袁皎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住了温稚水亲书的拜帖。
“姑娘放心,我一定鞠躬尽瘁,尽我所能。”
温稚水便扑哧一笑,忍俊不禁道:“何必说得这么严肃?”
她拍拍袁皎的手,道:“我之后要出一趟远门,不在长安,怕是不能及时照拂你,还要你多费心了。”
袁皎却疑惑道:“姑娘要出远门?”
温稚水点点头,道:“我要去岭南道,这趟出去,怕是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
“岭南道?”袁皎惊道,“这里不是刚发了洪水么?”
她便立刻开始碎碎念道:“姑娘去这里可安排好了护卫?天灾之下,便是人心难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可是和三殿下同行?岭南道多蛇虫鼠蚁,姑娘可要带齐雄黄一类的驱虫药……”
温稚水无奈一笑,道:“好了,你这些话春桃刚刚念过一遍呢,放心好了,我一定做好准备才会出发的。”
袁皎羞窘一笑,却道:“难怪姑娘今日心情好,是不是因为要出门?”
温稚水惊讶地扬了扬眉:“我今日的心情很好么?”
她走到窗边,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却有一树浓翠的绿,映衬得天空更是格外的蓝。
她笑道:“或许是因为今日的天很蓝吧。”
袁皎一笑,行一礼道:“姑娘,那我就先走了,趁热打铁,便去宣大师傅府上求见。”
温稚水点点头,便见到袁皎向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袁皎真是一个厉害姑娘,我的眼光真好,是吧?”她笑着问春桃。
只是温稚水没有想到,袁皎的消息来得这么快。
当天下午,袁皎便又到了温稚水的院落之中。
“你说宣师傅拒绝了?”
温稚水手指轻轻敲了敲用小叶紫檀精心雕刻的小桌。
“许下了一年千两的重金,也不曾动摇?”
袁皎跟着一叹气,道:“不错,态度十分坚决,也不提及缘由,就看在姑娘的拜帖的份上让我进府阐明了意图,便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被袁家请动的?”
温稚水沉吟一下,窗外的光打进来,将她的眼眸浇筑成了蜜糖一般的琥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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