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车马一路南行,温稚水头顶的天空也跟着一点点黑了下来。
才刚刚踏进岭南道没多远,路上已经有了流离失所的灾民。
这才几日,岭南道竟然已经乱成这样?
路上都已经有流民了?
温稚水掀开帘子一看,便见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正跪在道路左右,面色木然,双眼空洞,却没有流泪,只是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方,也不知何向。
不知道是不是眼泪已经干了。
她从出生起,到她死亡后,从始至终,都被困在这富贵乡之中,没有出过远门,没有领略过过大漠孤烟直的壮观,也没有欣赏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温柔。
她见识过朝堂上的口蜜腹剑,也领教过后宅之中的笑里藏刀,可是却没有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苦痛像是浸润在了空气里,叫她每一口呼吸都在作痛。
萧翎突然敲了她的车窗,他面色肃然:“萋萋,不要出来,我们接下来直接去越州。”
越州正是岭南道的治所,却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一幅光景。
温稚水叹一口气,冲萧翎一笑,便要拉上车窗的帘布。
“停车——”
突然有人厉声喝到!
说迟那时快,道路两边忽然窜出许多流民齐齐围住了他们的车马。
这批流民同样衣衫褴褛,却手持器械,目光狠厉。
他们手上拿着的,都是些锄头、砍刀一类的农械,当初耕作时视为珍宝的器械,现在却成为了抢夺的依靠,是在这已经生乱了的岭南道上赖以存活的保障。
却不知是谁之过。
温稚水目光却忽然一顿,她看见了一个女子,枯瘦的身材,背着一个大背篓,背篓里面是一个女孩,还是玉雪可爱的年纪,却瘦的没有了婴儿肥,紧闭眼睛,皱着小小的眉头,窝在母亲的颈间。
那个母亲同样是狠厉的样子,身后是柔软的孩子,手中却是坚硬的锤子,紧紧地攥着。
温稚水怔忪看着,忽然觉得挺难过的。
“留下东西,还是姓名,诸君自便!”拦路的那个声音远远传来,很年轻,很坚决,也很绝望。
萧翎眼神一厉,道:“萋萋,你就待在马车里,我去前面看看。”
温稚水的马车被很好地护在中间,萧翎一蹬,纵马往前去了。
“你是何人?胆敢拦路?”萧翎斥道。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你赵传,赵爷爷,拦的就是你们这帮烂心肝的发国难财的无耻之徒!”那人嚣张的声音传过来。
温稚水心中却升起一点玩味。
原先萧翎将整队车马伪装成南下行商的行伍,她便心有疑惑。
赈灾济民乃是光明正大之事,打着这样的招牌行走有何不可?还能震慑宵小,路上少些纷争。
除非是想掩人耳目。
想要悄悄地查到一些亮了身份就查不到的东西。
温稚水已经有了猜测。
她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春桃,你扶我去前面看看。”
春桃虽然有些担心,可是向来只听温稚水的笑,忧心忡忡地扶着她上前。
萧翎见到她走上来,原本镇定的脸色突然有些绷不住了:“萋萋!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好了就呆在马车里的吗?”
温稚水却难得有些耍赖皮:“那分明是你在自说自话,我可没有应允你。”
萧翎从马上翻身下来,拽着缰绳站在了温稚水的身边。
“赵壮士,”温稚水朝他一颔首,算是行了一礼,“这车队是我的,你有什么话便与我说吧。”
这赵传看起来也就是温停上下的年纪,头发乱糟糟得缠成了一团,脸上也因为多日没有吃饱而瘦的干瘪进去了,只是一双眼睛泛着冷厉而摄人的光。
她朝赵传微微一笑,端起了豪门嫡女的气势。
果然那赵传微微一愣,虽然有些不可置信,却也因为她笃定而磊落的态度而不由得产生了怀疑。
“你的?”
“不错,”温稚水轻轻一点头,“我家里是长安做生意的,祖籍却在越州,这次听闻越州水患,便筹措了一批物资,想来尽一份绵薄之力。”
“你家里怎么派你这么个小女娘出来?这个男子又是何人?”赵传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心下难免偏信了一分。
她一笑道:“我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并无兄长,这是我家中给我找的童养夫。”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叫萧翎险些绷不住神色,可是赵传的目光就放在他二人身上,萋萋这么说,自然不能拆他的台。
“童养夫?”赵传也震惊了,他狭长的眼睛睁到了生平所能之极限。
温稚水却一幅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我家中也是有一些资产的,自然不能外嫁,招的赘婿必然没有养大的叫人放心,因此养个童养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何必惊讶?”
赵传听了她的话,竟然也觉得人之常情,他隐约觉得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只能点了点头。
“姑娘祖籍在越州那一块的?”赵传问道。
“正是南海县,此番雨水来势汹汹,我已经尽力筹集,能筹到的粮食也只有这么多了,也不知南海灾情如何,着实叫人心急。”
温稚水叹道,像是后知后觉才道:“赵壮士应该也是受了灾,若是不嫌弃,我赠壮士一点米粮,也好挨过这一遭。”
赵传却一摆手道:“越州临海,灾情严重,姑娘还是将粮食带去越州吧,越州百姓比我的日子苦多了。”
他混不吝一笑道:“这里在岭南道的边际,我抢粮食还能混几顿。”
“抢?”温稚水装作一副吃惊的模样,“刚刚就听赵壮士说,这里还有发国难财的人,不知是何意思?”
“哼,”赵传冷笑一声吗,“就是一些混蛋,带着米粮过来,高价卖出去,逼得人花几十倍的钱来买粮,这哪里能活的起?”
“竟然还有这种事?观察使呢?就这样任其施为嘛?”
“我呸——”他啐了一口,“什么狗屁观察使,沆瀣一气,蛇鼠一样,一样都是黑心肝的烂人!这些人发的黑心钱有一半都得进了这位观察使的口袋。”
萧翎面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这观察使竟然是这样的官?”温稚水怒问。
“可不是么,我们岭南道穷,他挣不到什么油水,也就只能挖空心思地从我们身上刮下一层血肉。”
他狠厉的眼睛划过一抹悲怆。
“岭南道,真是活不下了啊,”他苦笑一声,“若不是走上绝路,谁会出来干这样的事呢?”
温稚水微微一叹息,“朝廷应当马上就会派人来救灾,这样的日子应该就会过去的。”
赵传却只是一笑,没把温稚水口中朝廷的救济当成一回事,道:“姑娘大义,赵某这就让路。”
温稚水却道:“赵壮士,你们这样终究是朝不保夕,不然跟着我,护卫我去越州吧,我付你们工钱,还给你们供一日两餐,顿顿都能吃饱饭。”
赵传一怔:“姑娘的车马看起来并不缺护卫,”他赧然一笑,“我虽然出身乡间,可是却也能看出来姑娘的护卫非同一般,我们这一帮草莽肯定是打不过的。”
当初敢冲上来拦路,不过就是真活不下去,豁出命来了。
“护卫自然多多益善,况且放心人难得,赵壮士品行高洁,我放心的下。”温稚水一笑。
这一顶高帽一戴上去,赵传登时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便谢过了温稚水。
他将这消息告知其余流民,这些流民显然喜出望外、不敢置信。
他们拦了路,贵人非但不追究,还要给他们一条活路。
终于看见了生的希望,他们的眼睛已经蓄满了泪水。
“有活路了,有活路了……”有人喃喃道。
那个背着孩子的母亲泪流满面,她一只粗糙干瘦的手捧住孩子的脸,将额头抵住孩子的额头,呜咽着,另一只手却仍旧紧紧攥着锤子。
她跪下来,冲温稚水的方向用力磕了一个头。
周围的流民纷纷跪下来,冲温稚水磕了一个头。
温稚水心中震颤,她没有想到,只是她的举手之劳,就能举起这么多人的天下。
她一下子百感交集,汹涌而陌生的情潮席卷而来,她的喉咙间有些哽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也没法应对这么多赤忱的感恩。
她低下头,拽住了萧翎的衣摆,讷讷道:“萧翎,我想回马车了。”
萧翎握住她的手,敏锐地感受到她的不大对劲的情绪,却没有追问,只是应了一声:“好。”
他牵着她回到马车,把她送进去,看着她微红的眼睛,故意想要逗她笑:“大小姐,什么翻童养夫的牌子?”
温稚水果然破涕为笑,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把他推出了马车。
萧翎顺从地出了马车,冲她阳光灿烂的一笑,然后便转身开始招呼流民们洗漱,再换一身干净衣服。
车队便在此处暂停,略作修整。
“你真是她的童养夫?”整装一新的赵传凑到萧翎旁边问道。
“怎么?”萧翎一挑眉:“不像吗?”
“你介不介意我做小的?”赵传口出惊言却恍若未觉,嘿嘿一笑道,“我们姑娘长得可真俊啊,心地又那么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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