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太极殿内,百官肃立。
兵部尚书陈维礼手持军报,声音沉肃:“陛下,北境例行军报。洛北奏请按例拨付下一季军饷粮草。”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入冬以来,北狄数支轻骑连续袭扰我边境哨所,虽未与我守军正面接战,然其行踪飘忽,避实击虚,意在疲我军民,试探虚实。”
消息一出,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谁都明白,这几场小规模冲突本身无关痛痒,只是如今闹了这么一出,洛北今年的粮饷怕是难讨了。
御座之上,嘉元帝“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目光幽深地扫过丹陛之下。
国公宣道居手持象牙笏出列,面带忧色,说:“北狄此番举动,倒似看准了洛北如今……心神不宁。”
这种情况下,一人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果不其然,太尉顾鼎随即接话道:“宣国公所虑,不无道理。洛北军强马壮,往年此时并未如此‘急切’。”
忠武将军沈器听后忍不住跨步出列:“洛北按例请饷,有何不可,岂能因世子在京,便无端揣测?若因此延误军机,致使边关有失,谁人能担此责?!”
户部尚书尹千复立刻愁眉苦脸地站了出来,摊手道:“沈将军言之有理!可……可国库实在拿不出这许多!去岁天灾,今岁各处用度都紧巴巴的。这军饷粮草都是大用度,一时半会儿,让下官去哪里变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左右作揖,满脸为难,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写在脸上。
尚书令周伯屿看不过眼,冷声道:“尹尚书,边关将士浴血,岂能让他们饿着肚子、空着手去御敌?国库再难,军需绝不能省!便是拆东墙补西墙,也要先紧着洛北!”
中书令崔道贤此时方缓缓出列,说:“周尚书忧国忧民,令人敬佩。可尹尚书所言,亦是实情。朝廷度支,需通盘考量。洛北之请,按理当拨付。然,值此多事之秋,是否可酌情减量,或分批拨付,以示朝廷体恤,也免……授人以柄?”
此话句句公允,连尹千复这“铁公鸡”听了崔相的一席话也难得松了口:“尹某同诸位同僚说句实话吧,找我户部要钱的公文都堆成山了,丹阳七城要钱、昌东五郡要钱,哪里不要钱,洛北开销又大,这……要不先拨一半?等容后再……”
“一半?”周伯屿冷笑道,“尹尚书是要将士们每人发一粒米吗?!尹尚书可知,若是北境有失,你我皆是千古罪人!”
崔道贤悠然道:“周尚书何必动怒,尹尚书也是就事论事。不过老夫记得,去岁太子殿下巡视户部时,曾言‘度支当以民生为重’。如今既要增拨军费,是否该先裁减些别的用度?”
一旁观战的侍中王世章突然加入:“北狄之患在眼前,民生之忧在长远。当务之急是确定这批军械要不要拨,而不是急着替东宫省银子。”
任他们吵的天翻地覆,嘉元帝依旧不置一词,只有指尖在扶手上一下一下的叩击着。
中书令万海吟立于丹墀左侧,独自闭目捻珠,大有一番眼不见心不烦的意味。
这时,太子谢君珩嘴唇微动,似欲发言。
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太傅却好似察觉一般,倏然睁开眼,抢先一步出列,刚好挡住了太子。
“陛下,”他略一拱手,“北狄蛮奴,不过疥癣之疾。其所图,无非是试探朝廷反应。虚耗内争,徒令亲者痛仇者快矣!诸位同僚,北狄之患在外,猜忌之祸在内。若因内耗而致边关有失,孰之过?”
太子即将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老师一眼,沉默下来。
殿内一时寂静。
然而,中书侍郎方知有却突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太傅所言极是。太子殿下方才似有高见?臣等愿闻其详。”
谢君珩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平和应道:“太傅老成谋国,所言甚是。边关安稳,方是社稷之福。”
方知有听罢微微一笑,不再纠缠。
寂静宛若昙花一现,殿内顿时陷入更复杂的争论:
“太傅之策虽稳,可我这账他不好算啊!”
“尹尚书,莫非边关将士的性命,还不抵你那几本账册?”
“话也不能这么说,尹尚书也有难处,此事还应酌情处理。”
“崔相所言‘酌情’,不知这‘情’该如何酌?”
“陈大人倒是清高,可知边关一粒米、一支箭皆来之不易?”
“既然北狄意图不明,何不暂缓拨付,待查明真相...”
“方大人此言谬矣!边关将士岂能饿着肚子等朝廷查明真相?应循旧例。”
“呵,事事依旧例,哪有那么多的旧例可依!”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个个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陛下明鉴!还请陛下圣裁!”
这一嗓子如同号令,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这才想起御座上还有一位能拍板的人。
他们齐刷刷转过头,满怀期待地望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然而,龙椅上空空如也。
嘉元帝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方才还声震屋瓦、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百官们,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着嘴,僵在原地,场面一时滑稽无比。
“……”
不知是谁先泄了气,嘟囔了一句:“……都散了吧。”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火辣。方才那番激烈“表演”,感情全是给空气看的?实在尴尬。
待玉磬三响,朝会散。百官们再无方才的“斗志”,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臊眉搭眼地鱼贯而出。
很快,就有几位官员便围住了正要溜走的尹千复。
果然尹尚书就算是退了朝,依旧还是众星捧月的风云人物。一看就是欠了一屁股债,但是没办法,谁让他“命好”,当了户部的差呢。
“非是下官不愿,实在是家底空空,巧妇难为啊…韩太傅体谅边关,可我这户部的账册,他老人家是没看见啊。你们逼死下官,下官也变不出钱来啊!这户部的家,难当,难当啊!”
“尹大人,边关军情如火,岂能儿戏!”
尹千复被众人逼得步步后退,索性耍起无赖,指着自己的官袍:“诸位若不信,尽可去户部查账!若是能多查出一两银子,下官这顶乌纱帽,不要也罢!实在不行……你们就把我这身官服扒了去当了吧!”
他这般撒泼打滚,反倒让围着他的官员们一时语塞,哭笑不得。
谢君珩跟在韩师道身侧,眉头微锁,低声道:“先生,今日这…”
他话未说完,一个温和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太傅留步。”
只见宣道居缓步走近,他身着紫色朝服,手持一串油光润泽的佛珠,眉目慈和,带着常年礼佛之人特有的淡泊气息,宛若画中走出的老仙。
他先是对着谢君珩微微颔首致意,随即看向韩师道,说:“韩公今日一番高论,老成谋国,令人敬佩。”
韩师道停下脚步,回道:“国公过誉。分内之事,不敢称功。倒是国公,近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为国事操劳?”
宣道居微微一笑,捻动着腕间的一串佛珠,说:“劳太傅挂心。不过是近日多读了几卷佛经,参悟些因果道理,心静则身安。只是……唉,心难静啊。”
他继续说道:“如今这朝堂之上,人心各异,欲求安稳,谈何容易啊。就说太子殿下,到底年轻气盛,韩公身为帝师,责任重大,还需多多引导,毕竟,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国公费心了。”太子殿下仁孝聪慧,自有分寸。至于老夫”他顿了顿,“不过朽钝老木,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唯有尽忠职守而已,其他的…倒不曾多想。那风动还是树动的,”他微微抬头,直视宣道居,“心若不动,风又奈何?”
“韩公境界高远,是老夫着相了。”宣道居含笑点头,话锋忽转,“说起来,前几日老夫在永宁寺礼佛,偶遇长公主。殿下还问起太傅近况,说是许久未见了。”
“劳公主挂念。国公心向佛法,自是好的。”韩师道淡淡接话,“只是这红尘万丈,因果纠缠,并非闭门诵经便能化解。我等身在局中,尽力而为罢了。”
宣道居笑容不变,再次颔首:“太傅说的是。尽力而为,顺其自然。老夫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便转身悠然离去,步伐不疾不徐,那背影在朱红宫墙的映衬下,竟还真让人有几分超然物外的错觉。
看着宣道居走远,谢君珩才低声道:“先生,宣公他…”
“殿下,”韩师道打断他,望着宣道居消失的方向,缓缓道,“近日天气转凉,还是少出门为妙。非召,少入宫闱。”
太子怔了怔,似懂非懂,但见老师神色凝重,便也郑重应下:“孤明白。”
待周遭稍静,只剩下心腹随从远远跟着,谢君珩才开口问道:“先生,方才在殿上,学生本欲进言。”
韩师道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漫长的宫道,说:“殿下当时想说什么?”
谢君珩沉吟一瞬,道:“学生想言,朝廷当信重边将,应即刻足额拨付洛北所需,以安军心,彰显朝廷气度。”
“嗯,”韩师道淡淡应了一声,“殿下所言,乃是堂堂正正之道,放在平日,并无不妥。”
他侧头看了谢君珩一眼,说:“但殿下可曾想过,今日朝堂之上,真正的议题是什么?真是那几担粮草吗?还是北狄那几股无足轻重的游骑?”
谢君珩微微一怔。
“非也。今日之争,不在边患,而在洛北;不在军资,而在圣心。陛下高坐九重,静观其变,意欲何为?”
他停下脚步,转身正对谢君珩:“殿下若当时出言,力主足额拨付,且不论是否会与陛下心意相左,单是‘回护洛北’这四个字,便足以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殿下是储君,在此等敏感时刻,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有些话,老臣可以说,殿下,却说不得。”
他看着谢君珩若有所悟的神情,语气稍缓:“为君者,有时需藏锋于钝,养辩于讷。不出言,非怯懦,乃持重。让老臣这等行将就木之人去挡明枪暗箭,殿下稳坐钓台,静观风向,方是上策。殿下一向聪明,为何今日却犯了糊涂?”
太子闻言,肃然动容,后退半步,对着韩师道深深一揖:“学生愚钝,谢先生教诲!是学生思虑不周,险些误事。”
韩师道伸手虚扶一下,淡淡道:“殿下仁孝聪慧,一点即透,何须妄自菲薄。只是这朝堂之水,其深难测,日后还需多看,多思,慎言,缓行。陛下毕竟是……陛下啊。”
韩师道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阳光照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映出一道孤绝的影。
是夜,摇光殿内烛火昏黄。
谢知非睡得极不安稳。
他先是梦到了前世的自己,熟悉的痛感将他一点点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
“铛——!”
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响起。
黄钟大吕,庄严肃穆,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如同自九天之上传来,又似从九幽之下响起。
此刻,他置身于一片渺茫无尽的天地之间,上下四方皆是混沌的虚空,无日无月,无星无辰,唯有那恢弘浩大的古韵钟声在不断回荡,洗涤着他的神魂。冥冥之中似乎有谁在注视着他。
他觉得自己渺如尘埃,却又与这浩瀚天地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牵连。
“……”
他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钟声,依旧一声接着一声,如同指引,又如同拷问。
“铛——!”
最后一声钟鸣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谢知非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额间已是一片冷汗。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一片灰蒙。
他捂着依旧有些嗡鸣的耳朵,心跳如鼓。这梦太过奇异,不似寻常。
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吗?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自语:“看来是该……早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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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太极殿群臣激辩,九龙椅天子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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