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休沐日,韩昭出了御史台后便索性不回大理寺了,连夜往青州而去。
“师妹真的觉得,那日在师父院子里的人都重活一世了吗?”
韩昭望着马车车顶,只淡淡道:“更深露重,师兄真的不进来坐?”
车顶上的徐望嘿嘿一笑:“今天天气好。”
韩昭无语。半晌,才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我其实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毕竟我是死在洛阳城外的,自也不在师父的院子里,却不也是和师兄一样重活一世了。”
或许,见到师父后便会明白一切。
又或许,在见到她这一路走来,一真在等待的人之后。
临走前,她让人修书一封送到谢府,算是向这个顶头上司告假,只说家有急事须赶回青州一趟。
那人……会跟来吗?
前世被父亲刻意培养成风流名士的怀远公子与聚贤山庄毫无交集,估计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一隐蔽的门派,更遑论知道这里就是她的“家”。
可是,如果他就是徐望重生那日,师父院子里的客人……?
徐望记起来客不止一人,如果说的其实就是谢钧父子呢?
回想起这一世和谢钧之间的来往,似乎也只有琼林宴上那次。谢太傅在朝三十年,固然老谋深算,可就算藏得再深,初次见面和不是初次见面的自然反应,还是有着微妙的分别的。而琼林宴上的谢钧,似乎真的从未见过她,更遑论与她交手数年,还几乎成为她的家翁。
至于谢遥……也许,她很快便会得到此行所求的答案。
韩昭心里忐忑着,徐望却好像有些害怕:“那师父呢?如果他也重活一次了,他知道上一世我杀、杀了师妹……”
她莫名其妙的被他逗乐了,打趣道:“说不定在你上一世失去的记忆里,就有被师父活活打死的经过在内。”
徐望:“……不会吧?”
韩昭还在循循善诱:“如果他上一世还没来得及揍你的话那就更糟了,要不你先自打五十大板,到了山庄再向他负荆请罪吧。”
车顶上再也没有传来徐望的声音。
困意袭来,韩昭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似乎还未光,只是不知是否因为他们是往北而行的关系,这空气好像又冷了一点。
车顶还是没有动静。她不禁失笑:“外面真的不冷么?”
车顶终于有了动静。一人揭帘而入,轻飘飘的,月白色的广袖宽袍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自不是她那冒冒失失的“江湖大侠”徐师兄。
“是挺冷的,多谢子曜关心。”
终于等到她一直在等的人,她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快慰,只感到舌上一点苦涩。
“我师兄呢?”
谢遥指指车顶。 “睡着了。我把大氅披他身上,不会冷着他的。”
韩昭气笑:“看不出来,怀远还挺体贴的。”
不等他接话,又自顾自的道:“也看不出来,天下人眼中清风明月的怀远公子,心机还挺深沉的。”
谢遥静静的看着面前一脸从容的人,他知道,她千理迢迢奔赴青州设的这个局,就是为了让他掉马。
可是,他甘之如饴。
见他不语,韩昭秀眉一蹙:“你既知我已经发现了你,还自愿跟来,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饶是在追来的路上已经准备好了说辞,真到了这一刻的时候,他还是只觉口干舌燥。
望向她的目光在微弱的烛光下变得柔和,谢遥轻轻道:“我曾说过,是子曜唤醒了我。上一世我糊糊涂涂的活了一辈子,这一世,我只愿以子曜的道为道。”
却是变相承认了重生的事实。
韩昭失笑:“怀远公子本来是洛阳第一名士,后来的谢府中落、再后来的逐出京城皆因我而起,怎会没有怨恨?又反而立志以我的道为道?”
谢遥僵住。他原以为,韩昭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还在想在自己做过前世的这许多孽后,她会怎样面对自己……谁知,她是以为本来的谢遥和她自己一样,重活一世了?
上一世的谢府中落,是韩昭为了他和他那龙椅上的族兄而为;而谢氏父子被逐出京,更是他亲手铸成。只是现在听她所言,她这是把他当成了身体的原主了,他也就由加害者,一下子变成受害者了?
他知道自己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他对这一口气不齿至极,可是……
如果他只是重活一世的谢遥,他们之间,能否少些芥蒂的相处?
脑中掠过无数个念头,却只是一瞬间的事。谢遥定下心神,摇头道:“韩相和谢家立场有别,我从没有怨怼。只是……重活一世,我希望可以改写你我的命运。”
她前一句怀远公子,他后一句韩相,让韩昭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前世,她向谢钧提出嫁入谢府以互保平安的时候。
谢钧把儿子叫了出来,风流不羁的怀远公子竟然一丝不苟的对她行了一个大礼,唤她一声“韩相”。
那时她已恢复女装,亦身无官爵,有的只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声“传奇”。谢怀远却没有一丝轻贱之意,看向她的眼神更有一丝孺慕,明明两人一般年纪,却待她像前辈一样。
什么时候,这种孺慕之情好像有些变味了?
韩昭看着眼前“重活一次”的谢遥,只觉那双一向明静如镜的眸子里如今只有一片深沉。
那么清澈的一个人因着重生,变得不再纯粹——想到这里,她的话音也带上了几分惋惜:“你既知你我立场不同,这一世你要改写谢氏的命运,就注定了你我不会是同路人。”
谢遥静静的看着她,半晌方道:“我还能叫你子曜吗?”
……这什么啥?
韩昭嗤笑:“你现下是我的上级,难道还真叫我韩相不成?”
谢遥心中窃喜,面上却平无波澜,缓缓道:“如果你我是敌非友,上一世谢家何以独善其身?”
“你给了父亲一条退路,而他一早已有急流勇退之意。若是真的道不同,你大可像对王氏、魏氏、顾氏之流那样连根拔起,但你给了我父子一条生路。”
“因为子曜知道,在燕王长史案里,只有家父和崔前辈一样,是真心想过还天下人——和沈毅——一个真相的。”
韩昭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你说什么?”
谢遥忽然一伸手,覆住了她仍轻轻颤着的、冰冷的手。他看见她羽睫一抖,除此以外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都知道了。”
她也没有丝毫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的意思,只是话音有些沉:“我死后,你去过聚贤山庄吧?”
原主是没去过,可……谢遥一咬牙,哑声道:“是。”
“师父跟你说什么了?”
谢遥答非所问:“崔前辈和谢家的渊源,我是重生后从父亲口中得知,而非崔前辈。”
韩昭见他避重就轻,索性破罐子摔碎:“你是怎样重活一世的?”
谢遥沉默了。
韩昭嘲讽的笑笑:“上一世我虽与你议过亲,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说起上来你我交情全无,我又怎能强求你对我全无保留?”
听到“议亲”二字,谢遥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良久才摇了摇头,柔声道:“我并非对子曜有所保留,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突然话锋一转:“我当日在望月楼,是想求证一事,却不想——”
听到了她那一番豪言壮语吗?韩昭并不想听高门出身的谢公子对她一番“离经叛道”之言的评价,连忙打断了他:“是想求证什么?”
谢遥一字一顿的道:“子曜和燕王长史沈毅的关系。”
韩昭失笑:“你这么问,不就是认定了我是沈毅的后人么?”
谢遥收回了手,难得规矩的放在自己膝上:“我阅遍了燕王长史案的卷宗,没有提过沈毅家有一女,所以不敢妄自臆猜。”
韩昭一手支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燕王长史沈毅自是无后的,但如果当年伏法的,根本不是燕王长史沈毅呢?”
谢遥脑中晴天霹雳,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见他呆若木鸡的模样,韩昭打趣道:“当年三司会审,判了斩刑的人是谁,谢太傅没有告诉你吧?”
谢遥抿唇不语,一向如沐春风的笑脸已经皱得不似人形。韩昭禁不住笑出了声,又想起自己前世是有负这个“倒楣鬼”的,立即收起了笑容,幽幽一叹:“大理寺狱中的,的确是杀了淮阳王的人,只是他根本不是燕王长史。那你猜,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一定要死?”
淮阳王一死,本来只是惠帝庶弟的先帝怀帝便借平乱之机,入主皇城。而当年打开皇城,在朝上牵头拥立怀帝而又能得百官和应的,便是大越自立国以来最大的两个望族——谢氏和王氏之首。
而燕王长史案,正是交由王征明、谢钧二人和家族同样树大根深的崔行之主审,依俯王氏的魏康从旁助之。他们说这人是燕王长史,这人就必须是燕王长史;只有淮阳王是死于乱党仇杀,怀帝登基才是名正言顺,而王家、谢家、崔家等人,才有名正言顺的从龙之功。
至于这人的真正身份是谁——这重要吗?
历代皇子开府就藩,都会派遣由皇家专人训练出来的暗卫跟随。这些暗卫本为不见天日的死士,跟随了就藩的皇子,既是恩典,也是踏上了一条终身无条件效忠皇子的路。
这名至死也没有名字的暗卫,连死法也不由自主,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旁人的名字,为主子铺就一条通往九五至尊的血路。
听着眼前之人娓娓道来,谢遥垂眸,隐去了眼中遮掩不住的痛楚,却止不住全身上下的颤抖。
见他如此,韩昭只道他一介翩翩佳公子终于得知那些肮脏的朝堂真相,一时难以接受,便放柔了声音安慰:“谢太傅肩上背负着整个谢家,他的立场不得不受姓氏所限,所以怀远不必自责。何况当年那人是扣在大理寺狱中的,谢太傅对他也是照顾有加。”
她不知道的是,他此刻并非自责,而是悔不当初。前世他一辈子坚守忠君爱国之道,却不知自己忠于的皇家,不仅得位不正,更是因一己私欲害她成为孤儿。
如果说他们是立场不同,那上一世的他,凭什么认为自己的立场就是对的?
上一世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折她羽翼?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终只道:“难怪我问父亲是否有人要为燕王长史翻案时,他说子曜志不在此。因为含冤而死的人,根本就不是燕王长史。”
“谢太傅恐怕在春闱开考之前,已经知道了我是谁。”韩昭想起她的那份拜帖,又想起谢太傅在琼林宴上一番肺腑之言。
还有她击鼓鸣冤之时,她有意无意的把脏水泼到谢太傅身上,连谢遥也自污声名以推波助澜,谢太傅却没有作出一举一动,只是静观其变。
“令尊和家师当年与怀帝共襄大事时,结识了我那无名无姓的父亲。”韩昭望向夜色正深的车外,轻轻说道:“士庶有别,但他二人却从未看轻那个没有身份、甚至没有自己思想的小小暗卫。”
“他们心中都有着众生平等的理想,偏生不得不亲手处决那个生来注定命贱的好友。”她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令尊留在庙堂,位极人臣,又任太子之师,影响了当今那位不问士庶、开科取士,为的就是从体制内推动变革。而师父毅然放下一切,隐居青州,布的是一个推倒一切重来的局。”
“我现在是在体制之内,可终有一天,我是要把现有的一切全都推倒的,”韩昭有些惋惜地望着眼前男子,“怀远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谢氏的命运,还是天下的命运?这些可有想过?”
谢遥定定的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好想被那些棱角刺痛,来提醒自己她还活着,自己还活着。
这样想着,手便搭上了面前之人的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只想改变你我之间的命运。”
说罢,不给她时间拒绝,纵身一跃,已然消失在车外。
韩昭呆呆看着车顶,半晌才道:“师兄身上盖着的大氅,还给人家了吧?”
“还怕我欠姓谢的不成。”车顶上的徐望嘿嘿一笑:“谢小子一路跟来,竟然不到山庄坐坐?”
他本就知道青州之行只是引他出来的一个局,却依然甘之如饴的纵身入局。韩昭沉默半晌,反问:“那时你把我一箭穿心,谢氏父子是什么反应?”
“那时我都只顾逃命了,哪看得清楚。”徐望尬笑:“不过好像听到了他老子的惊呼,只是碍于姓楚的带着官兵先赶过来了,他大概也不好做些什么。”
“连老子的反应都记得了,小子反而没有可取之处……”韩昭望向那抹消失在远方的身影,自言自语般道:“这样一个人,他的执念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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