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勉强下得了床的韩昭便一拐一拐的进宫谢恩去了。
皇帝在紫宸殿接见了她。
紫宸殿为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之末,又称内朝,是皇帝日常办公之处,一般来说非重臣不得进入。
内侍宣韩昭觐见之时,一身玄色盘金龙常服的皇帝正高踞御案之后,和下首坐着的太傅谢钧说着话。
“臣侍御史韩昭,来谢陛下恩。”本朝一直盛行潇洒不羁的名士之风,世家子在天子面前也没有几个真是规规矩矩的,朝昭却是有板有眼的行了一个大礼。
不知是头上金冠反射,还是如今意气风发,青年天子的脸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明亮的金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
只听天子爽朗笑道:“太傅是韩侍御的座主,当日你也多亏谢少卿相救,今日便一并谢过了吧。”
韩昭转身面对谢钧,也是一丝不苟的一揖到底:“昭谢过老师提携,也谢过令公子救命之恩。”
谢钧目光如炬,仿佛要看着她心底深处似的。半晌,才平无波澜的道:“韩侍御言重了。”
皇帝挥挥手让太傅先行退下,又让韩昭在太傅刚才坐过的位子坐下。
“韩侍御可有想过,为何朕要让中书省发出敕令,把你调到御史台来?”
天子的声音低沉浑厚,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在和她叙话家常。
韩昭却不敢怠慢,正色道:“陛下需要一把剑,而臣愿做这天子手中利剑。”
皇帝似乎被她逗笑了,眉眼之间好不开怀:“什么剑不剑的,朕只是知道韩卿是以天下为先、刚正不阿的能臣。”
韩昭尬笑。 “陛下抬爱,臣受之有愧。”若是他知道自己满腹算计,不知还说不说得出“刚正不阿”那样的话来。
对她黄毛小子那样手足无措的态度,皇帝似乎很是满意,温和道:“朕要的不是打打杀杀的利剑,而是替朕行走天下的足、替朕好好看看这世道的眼。”
韩昭想了想,立时明了:“陛下是想让臣去巡察诸州?”
皇帝脸上一片“孺子可教”的神色,嘴上却是不答反问:“就算这一次王氏家主致仕,离开洛阳,百年王家也不会彻底倒下,韩卿可知为何?”
“占田制下世家受益最大,以致耕农只知世家,不知天家。”韩昭说起“只知世家,不知天家”的话来眼也不眨,一片坦荡的样子。
皇帝却丝毫没有怪责的样子,反而目中嘉许之色更甚:“朕就喜欢韩卿这样的,玲珑剔透而不拐弯抹角。”
韩昭也不诚惶诚恐了,淡定的续道:“占田制乃开国高祖所定,前朝末年流民四起,农田荒废,为驱民归农,高祖定下男丁一人七十亩、女丁一人五十亩的占田制,每家按占田额征收赋税。”
“为赏赐开国功臣,高祖亦定下朝中官员占田荫客的制度,其中一品官占五十顷、荫佃客五十户,其下依次递减,所荫佃客的赋税由荫官代收,上缴京城。此举既赏朝臣,亦减轻了户部每季税收的工夫。”韩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到正点上:“只是每朝入仕之人都是那几个世家的,高门大户的田地愈占愈多、佃客愈荫愈多,百姓只知受世家所荫、赋税上缴世家家主,王家在朝逾百年,就算王征明净身出户,仍有数以千计的田地佃客为其所用。”
皇帝温和的目光中厉色一闪即逝,低沉的声音中阴晴难辨:“所以,朕正在准备废除占田制,另创均田制取而代之。”
废除占田制?她不知均田制是什么,可是在一朝重臣都还是高门中人的情况下,想要废除世家一直赖以生存的占田制,有可能吗?
皇帝看出了她目中迟疑,却也没有和她详细解释均田制的意思,只道:“韩卿忠君为国,朕甫开春闱便得一国士,乃朕之幸。韩卿现下便在御史台好好做事,待均田制实行,朕还要依赖韩卿做朕的耳目手足。”
她这才明白了那句“替朕行走天下的足、替朕好好看看这世道的眼”的意思。原来这青年天子竟是要彻底改革当今的户籍、赋税制度,而他需要一个勇于与既得利益者对抗的御史巡察诸州,确保改制政令的推行。
韩昭起身,正经八百的一拜:“陛下以国士待我,臣必鞠躬尽瘁以报。”
她觉得自己白眼都翻到□□去了,偏还得感恩戴德的演完这场君臣相知的戏。
回到宅子中时,白眼还没翻回眼眶中去,但听那把清朗的嗓音笑道:“是谁嗝应了我们的侍御史大人?”
“谢少卿还真把寒舍当成自己家了?”韩昭“啧”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又道:“我刚从宫中回来,你这话还是不要问了吧。”
谢遥忍俊不禁:“原来子曜脾气这么大,连皇??宫中的那位都能嗝应。”
他笑起来的样子还真好看,莫名其妙的就让她郁闷的心情好了一些。韩昭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嘴里却是叹道:“你前世不曾身涉庙堂,不知这礼贤下士的中兴之主,其实是个怎样的人。”
谢遥低下头去,韩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低声道:“其实,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选择了尽忠于那心眼小且权力欲过重的族兄。只因那是他认定的君主,他宁愿相信那野心勃勃的青年天子过不抵功,而自己只要为他扫清障碍,大越必能中兴。
韩昭却是奇道:“你还知道得挺多的,那你可知道,那位现在正打算废除占田制,今日还召见了令尊商讨此事?”
谢遥张口欲言,转念一想“谢遥”本尊是不可能知道什么内情的,出口的便成了:“在那一世,占田制并没有废除。”
韩昭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这一世和那一世不同的地方已经太多,我也无法确定是什么导致陛下加速行这变革之事,是因为我揭发的大案,是因为你的入仕,还是因为这世间少了南阳侯楚桓。”
听见“南阳侯楚桓”五字,谢遥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次,却再没有瞒过韩昭的眼睛。 “你是不是知道楚桓些什么?”
谢遥身子前倾,无比诚恳的对上她那道狐疑的目光:“遥只是每每听到那个名字,心里就忍不住嫉妒得很。”
他其实是想问,如果楚桓还存在于这世间,她能否给他一次机会。可是,这话,他怎也问不出口来。
韩昭也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问了那样的问题。
他却偏不放过她,坐到榻边一手执起她膝上放着的手,一向带着三分戏谑的声音此刻极尽温柔:“嫉妒他拥有了子曜上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却偏不懂珍惜。”
韩昭默默的望着那张如玉容颜,没有挣脱已是紧扣的十指。或者说,自从她被揍时他那一声不加掩饰的“韩昭”,那个仿佛失而复得的怀抱,她已经挣不开了。
她只是不解。 “上一世你我素昧平生,这情到底因何而起?”
谢遥黯然垂目。 “上一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重活一次,改变了身份立场,才看清楚了,想明白了。
情因何而起,一往而深。
“怀远认识的韩子曜,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传奇女相,可是我其实只是一个特别执拗的孩子罢了。”韩昭摇了摇头,轻轻一叹:“上辈子我的执拗,全用在了一个人身上;这辈子,我只愿执拗于我本来就该去做的事。情情爱爱什么的,我的心怕是装不下了。”
“我知道。”谢遥嗓音沙哑,似在忍着什么。 “子曜本来就是心怀天下的韩相,我不求什么回报,只希望子曜能继续执拗下去,让这天下变成令师、令尊和你心目中的样子。”
韩昭默默地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应。不问结果、不求回报的情,这世间当真存在吗?
答案自是存在的,因为上一世的她,便是带着那样的感情去凝视楚桓咫尺天涯的背影。只是,现在的她,心里再也装不下男女情爱了。
她也就很不合时宜的道:“皇帝心胸狭窄,却是当今皇族中最有大才之人,所作之事于天下百姓也是有益无害,所以现在你我还得全力助他变革,所以我想与太傅一晤,那均田制似乎只有他和陛下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谢遥:“......”这画风有没有转变得太快了点?
自己打开了“不问风月,只谈正事”的大门,哭着也要把路走完。谢遥直接让韩昭登上自家马车,一路回到了谢府。
谢钧从宫中下值回到府中,见到的便是在正堂中负手而立的韩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是一幅山水图。
寥寥数笔,勾出波澜壮阔、群山巍峨的大越江山。
两人见礼,谢钧走到主位坐下,望着那幅山水图道:“此图乃先师郑文襄公遗作。”顿了顿,又道:“他也算是你太师父了。”
韩昭定定的看着他,不知此话何意。谢钧是打算挑明了她是崔行之徒弟的身份,还是这一句“太师父”,纯粹指的是他是她的座主,而郑文襄公又是他的老师而已?
总之是语带双关。
韩昭不知谢钧何意,便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郑文襄公历经三朝,先后得高祖、武帝托孤,自有许多弟子得以学习的地方。”
谢钧不置可否的呷了一口茶,半晌才缓缓道:“郑文襄公在高祖开国时任职户部,为其起草占田荫田的制度。”
韩昭坐直身子,投去了一个不知此话何意的眼神。
“子曜觉得,这占田荫田制,郑文襄公是为了自己、家族、高祖,还是什么人而定?”
她听出了谢钧的言下之意,坐直了身子谨慎道:“占田制虽奠定了百年世家难以撼动的基础,但没有此制,佃户依旧没有户籍、没有土地,只能被士大夫奴役。所以此举实是保障了百姓的基本人权,让农户成为士大夫所荫之人,而非没有自主的财产。”
谢钧点了点头,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又问:“那你可知道,本是惠民的政策,为何最终惠及世家?”
一旁一直不语以致存在感极低的谢遥忽道:“大概是我们最后都终将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吧。”
谢钧眸色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
谢遥摆了摆手,露出了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韩昭没有留意谢氏父子之间的眼神交流,却是想起了一个人。南阳侯楚桓,最终可有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还是因为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和他一直谨守的忠君爱国之道不曾相悖,所以直到最后,他依旧无悔?
正走神时,只听谢钧悠悠道:“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乡野之间,有能力执行政令的都是世家中人。若无利益牵扯,就算有再惠民的政令,又有谁会执行?”
叹了一口气,又道:“陛下欲行之均田制,将佃农户籍统一收归户部,于国家税收而言确是更加有效,亦解决了佃户只知世家、不知天家的征结,只是......”
韩昭了然一笑:“难怪陛下要我做他的足、他的眼,其实陛下也知道改制之事如逆水行舟,他怕也是逼得急了。”
谢钧目光锋利,似要把她看穿,嘴上慢吞吞的道:“子曜尊称老夫一声老师,老夫却不曾行那传道授业之事——今日就让老夫给你布置第一份功课,若你也有变革之心,便如文襄公一般想一个两全其美能堵住芸芸世家之口的办法出来。”
韩昭一惊:“学生并非文襄公,只是小小侍御史。”
谢钧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那便想一个身为侍御也能为之的方法。”
说罢便把她轰了出去。
-----
马车上,谢遥一脸尬笑:“家父那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是十分看重子曜的。”
韩昭白了他一眼:“谢太傅和我师父曾是至交,我当然知道他对我有提携之意。”
今日算是这位和师父同门、和亡父莫逆的“老师”给她上的第一课。虽只有寥寥数语,和一份难比登天的功课,却是让她不禁深思。
她默默地看着谢遥一张故作轻松的脸,半晌才轻轻道:“依你说,上一世的南阳侯,是不是也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谢遥沉默了,眸色幽深,晦暗难辨。
韩昭哑然失笑:“也对,你又不认识他。他做过最讨厌的事大概就是把你们父子逐出京城的那一桩了吧。”
谢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见他欲言又止,韩昭也没有要他说些什么的意思,自顾自的说着:“上一世均田制没有实行,甚至不曾在朝堂上被陛下提出来,我猜阻力应该是来自楚桓。不过听了太傅一席话,我又似乎明白了他的选择。”
“其实,他也曾教过我,庙堂之上人人皆以利字先行,触及既得利益者的改革不仅行之不通,甚至能惹来杀身之祸。偏偏我一身棱角,也不知他为了我头痛了多少遍。”
一直沉默的谢遥忽道:“我倒是希望你永远不要磨平你的棱角。”
韩昭“噗”一声的轻笑:“不要磨平棱角,不就像这次一样,弄得遍体鳞伤了吗?”
“我会在你身后,在你需要的时候接住你。”谢遥眸光深深,无比认真的道:“你不用成为你最讨厌的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