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疑点

回到御史台时,公房里已经忙得炸开了煱。

皇帝钦点韩昭巡察扬州只是对秋税一案处理的一部分,另一部分便是赋予了御史台全权审理户部、扬州各级官员的权力。

韩昭回到廨房,只见萧庭榕和她那同科状元郎贺安正对案而坐,面前放着堆积如山的帐册。

见她进来,贺安起身见礼:“韩侍御。”

萧庭榕朝她递了个“我们很忙”的眼神。韩昭知道贺安现在和自己还是大理丞时被“请”到御史台的情况是一样的,他在这里并非受审,而是为萧侍御分析这些从度支司带来的户籍税收纪录。

她也没有表现出同这位同科半分的熟稔,摆了摆手朝萧庭榕道:“你们慢慢,我出去走走。”

出了廨房,却又在廊下遇到了熟人。

还未等她开口,“熟人”便已迎上前来笑道:“还没用过午膳吧?”

谢遥自从升了少卿以后,换上了深绯色的官袍,映衬得白皙的肌肤如白玉凝脂,弯成月牙的笑眼仿佛欲语还休,一身四品大员的官袍硬生生的穿出了几分昔日洛阳名士怀远公子的气息。

韩昭摇摇头,两人便往公厨的方向而去。

“谢少卿可是为扬州之事而来?”

谢遥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见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解释道:“大理寺要派出寺丞到扬州审理州府官员,我来是与中丞商量此事。”

一般州府长官的案件由大理丞携皇帝颁发的鱼符敕书到当地审理,对此她并不意外。韩昭想了想道:“这固然是惯例,只是扬州一案的判决对江南世家和大越天家都非同小可,大理寺中有谁能担此大任?”

谢遥却是不答反问:“人人都在廨房之中忙活着,怎地就子曜这般悠闲?”

“今日陛下交代了我巡察扬州,京中的事我大概也不用多管了。”

“巡察扬州?”谢遥柳眉一蹙,“什么时候起程?”

韩昭摇了摇头:“还未定,大概要先等均田新政的政令下来吧。”

此时他们已在公厨领了午膳,落案而坐。御史台上下正为秋税一案忙得不可开交,公厨也没有别的人在。

二人各自领了一菜一汤,一碗清粥,竟比大理寺公厨的还要清淡。

韩昭打趣道:“御史台自命清流之地,倒是委屈怀远公子了。”

穿上官袍时她从不唤他官职以外的称谓,这一声“怀远”虽是加了戏谑的“公子”二字,却也让他不禁心弦微动。

“御史台弹劾百官,自当为百官表率。”谢遥慢条斯理的喝汤,姿态优雅仿如从前的怀远公子。 “我还得向子曜学习。”

相比之下,韩昭的食相难以和“优雅”二字搭边。她囫囵着吞了一大口粥,才含糊不清的道:“怀远公子折煞我了,我还是令尊的学生呢。”

谢遥看着她有说有笑的样子,对这种仿佛已经放下心防的亲近竟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他身上最大的秘密,当真能守一世吗?

谢遥静静的看着那正举碗喝汤的侧脸,棱角分明的脸此刻仿佛被他看出了一丝柔色来,喉间的假喉结栩栩如生地随着喝汤的动作滚动,他竟觉得自己喉头发干,连忙举起汤碗一口喝下,却被热汤一下烫到,一脸涨红,还几乎没毫无仪态的咳了出来。

也不知她是否感觉到那灼热的目光,放下碗来看向他,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她似是被逗乐了,就差没指着他笑出声来。

他连忙掉转了头,悄悄干咳了两声,一本正经的道:“陛下可是有了实行新政之法?”

韩昭便和他说了三长制之事。

谢遥默默听着,眸色一变再变,似是惊艳,似是讶然,最终陷入深思。

良久,才收起一切情绪,不动声色的道:“以民选之民治民,这倒是闻所未闻。”

韩昭淡淡一笑:“还请将我所言转告谢太傅,也问问他对这份答卷可还算满意?”

谢遥却道:“子曜不问问我吗?”

韩昭露出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

谢遥若有所思地道:“上一世在这个时候陛下确有改制的心思不假,但之后的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在朝堂上提起,子曜道是为何?”

韩昭没想到他会忽然重提上一世的事,愣愣的顺着他的话问道:“却是为何?”

谢遥道:“兴和三年十月廿七,荆州佃户作乱,杀了当地豪强刘氏一家。”

荆州刘氏,便是年初与韩昭一同赴考并名落孙山、但仍为春闱舞弊案作证的刘适家族。

可是这事,连当时已经身处官场的韩昭也不知道。那时她还是大理寺丞,品秩太低没有上朝的资格,身处三省六部以外也没有收到和刑狱之事无关的大部份消息。

她却大概明白了上一世改制不成的来龙去脉。

“上一世没有舞弊案、王魏案、秋税案,陛下要推新政还要先与身处高位的世家家主们多番周旋,拖着拖着就拖到了不满刘家横征暴敛的荆州佃农作乱。而这荆州一乱,怕是陛下感到自己的天威被区区庶民挑战,自此便拉不下脸来行那给予佃户更大自由的均田新制了。”说到这里,嘴角的笑容又冷了几分:“他要的,是只懂得歌颂他的顺民,而非带给他麻烦的抗争者。”

谢遥不温不火的微笑道:“子曜是真的看得透彻。”

韩昭锋锐的目光却忽然直直的对上他:“我倒是想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上一世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怀远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把日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谢遥眼帘低垂,刻意不去看她,慢条斯理的吃起菜来。

韩昭心灰意冷的道:“算了吧,你定是在想什么天花乱坠的说辞,我也不想听了。”

两人相对无言的吃起饭来。

韩昭本来就吃得快,完了便放下碗筷,静静的看着他。

谢遥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竟是不敢直面她,轻声说道:“我之前的确对你撒了一个谎。其实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世界的时候,我便已经认识子曜了。”

韩昭脸上一副“我就看你怎样编下去”的样子。

“子曜难道不曾好奇,为何我还是白身之时,便已读过你拜帖上的刑狱策论和考卷上的《行路难》?”

这她倒是没有深究。当时只道是他是太傅爱子的关系,但若只是一个被刻意培养成方外名士的爱子,谢钧又怎会给他看这些东西?

谢遥抬首,目光灿然,仿佛星火燎原:“因为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怀远公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不问世事的方外之人啊。”

韩昭差点没把一口汤都喷到他身上。

这一世的谢遥固然入世得紧,但她无法想像上一世那个游历四方比留在京中的日子还多、开口天道闭口自然的风流名士过问地上俗事的样子。

谢遥心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底。他毕竟不是原主,也不知道原主上一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过些什么。

只是,他刚进入这具身体的时候,便撞上了春闱士子陆续入京的日子。谢钧不仅没有让他置身事外,反而让他翻阅拜帖,与他当面讨论。论的却也不是时务卷上那样的时政,而是名教与自然、有为与无为、天命与人心那样虚无缥缈的“大原则”,以及投帖者的人性本身。

上一世的结果,便是把原来的谢遥培养成名动天下的清谈大家,不受朝堂礼教束缚的名士又有着一颗向往自由的正直纯良之心。他记得上一世的自己和怀远公子在宫内的一场名教之辩,两人据理力争,各有千秋。

谢钧在这个独子身上煞费苦心,难道就只是想要让他成为一个清白正直的人这么简单?上一世的谢遥无心庙堂,谢钧也不曾逼他入仕;这一世的“谢遥”提出想要入仕,谢钧也没有逼他远离朝堂。

他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沉声问:“你是为了什么而进入庙堂,你可知道?”

谢遥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案上署名韩昭的帖子。 “既然有人有改变现状的鸿鹄之志,我为何不能尽己之力,将这天下变成理想中的样子?”

谢钧摇了摇头,眸色凝重,仿佛有一丝黯然。 “大越自立国以来,有鸿鹄之志者,何只这青州韩昭一人?朝堂之事……比怀远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朝堂之事有多复杂,为官之人有多少的妥协和无奈,前世的他再清楚不过。可是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既有了,他便不愿活成前世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也不愿活成前世自己最嫉妒的人的样子。这一世的韩昭既要改变自己和天下人的命运,这条路上,他再也不会让她踽踽独行。

面对眼前身体的父亲,谢遥坚定的道:“若非试过,又怎知道?”

谢钧静静的看着他,半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庙堂之上凶险至极,为父本不愿你以身涉险,可你或许说得对——若未试过,怎敢言败?”

谢钧目光灼灼,谢遥的一席话似乎重燃了他眸中早已熄灭的火苗。

他直觉觉得,这一晚的对话,让谢钧下定了决心做一件上一世他一直不敢去做的事。

而春闱过后,谢钧便托了和谢家交好的中正官,荐了谢遥入大理寺,任大理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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