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限期才到一半,头发已经更白了一些的王征明又被“请”着升了堂。
作为舞弊案的主角,顾允早早被请来了公堂。进士之身,毋须下跪,只站在了一旁,却也不慌不忙。
韩昭和宋渝齐齐站在主审案旁,另一边却是皇帝派来的内侍,除了表示今上对舞弊案的重视之外,更是准备好将公堂中人的一举一动都回去呈上。
击鼓鸣冤之案须开门审理,这日也不例外,大理寺中门大开,外面一大清早便已站满了人。
状元郎贺安和一群春闱考生站在了最前面,当中就有磨拳擦掌的刘适。韩昭正朝他看了一眼,这时后面一阵骚动,人群中开了一条路让一人走近,白袍黑氅,面如冠玉,正是谢遥。
韩昭心想,公堂之地,还是一副出尘谪仙的模样,好看的人果然就是不同啊。
谢遥看着她一副在心里嘀咕的样子,不禁会心一笑。看着她胸有成竹地站在堂上,周身竟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芒。他知道,这是她扬名立万的大日子,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曾经的他,竟为了忠君爱国的心中正道,逼得她光芒尽散。
他心中剧痛,竟不敢再看着她。幸好,他不再是他,而且,为时未晚……
王征明忍着偏头痛,强作一副庄严相的拍响了惊堂木,兴和四年的春闱舞弊案正式开审。
韩昭上前,对王征明行了一礼,转身面对门外听审的洛阳百姓,朗朗道:“兴和三年十二月初十,礼部编排轮值看守春闱试题者为侍郎袁守正、礼部司庚郎中和主客司陆郎中。只是,庚郎中和陆郎中当晚并不在锁着试题的阁楼,而是在平康坊的柳飘香,还将柳飘香的思春虐待致死。”
说到这里,大理寺外的人群已经炸开了。王征明老脸一红,再拍惊堂木:“无凭无据,公堂上韩司直可要慎言!”
韩昭索性不理他,径自唤过一旁衙差:“带犯人徐正英上来。”
王征明也无暇去想她的无礼,只是捏了一把冷汗,那人犯不是平康坊杀人案的凶手,且已经认罪了吗?
徐正英被带上公堂,目中如一潭死水,木无表情的看了站在主审案前的韩昭一眼,便低下了头朝王征明跪下。
“草民徐正英,柳飘香管事。去岁十二月初十,柳飘香招待了两位贵客,贵客点了思春侍奉,又不准旁人入内。三更时分,贵客唤草民一人入内,他们二人有些慌乱,思春……却已断气。”
韩昭皱眉道:“若人是贵客杀的,那刑部审理平康坊一案时,你为何认罪?”
徐正英抬头,恨恨之色不掩人前:“舍妹为刑部尚书魏大人府中丫头,草民初审二审皆不认罪,魏大人以舍妹为胁,迫草民不得不从!”
大理寺外人声一下涨高,王征明的惊堂木拍了又拍,扯开嗓子大喝:“肃静!”
韩昭对外面的沸腾却是恍若未觉,眼中此刻只有跪在堂下的证人:“杀了思春姑娘的两位贵客是谁,魏大人为何要为那两人而胁迫你顶罪?”
徐正英摇了摇头:“草民不知二人身份,不过在送二人入房之后,隐约听到他们提起一个袁侍郎,这袁侍郎似乎就是请他们到柳飘香来的人。且在杀了思春之后,他们最担忧的竟不是杀了人的事,而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曾出现于此。直到两日后,刑部才抓了草民下狱,再之后……就是胁迫之事。”
不待门外议论之声再起,韩昭面向人群的方向接着道:“十二月初一春闱试题由谢太傅亲手送到礼部后,礼部每日依照侍郎袁守正编制的轮值表,每晚三人,轮流看守锁着试题的阁楼。而十二月初十,轮值表上编的是袁侍郎、庚郎中和陆郎中。何以三人中的两人会偷偷摸摸的出现在柳飘香?那是袁侍郎安排,说是使开他们以便偷窥试题也好,不过更为可能的是袁侍郎与二人交易,请他们寻花问柳,就算出事了二人也可推脱自己不在场,而袁守正则可独吞试题。庚陆在柳飘香寻欢作乐的同一时间,袁守正拿着三把钥匙,打开了柜子上的锁,偷窥试卷。”
“荒谬!袁守正四品侍郎 ,为何要大费周章为区区一介春闱士子行龌龊之事?”
转过身来面对怒气冲冲的王征明,韩昭不慌不忙的道:“这就要从刑部魏尚书魏说起。魏尚书不仅在平康坊案和舞弊案中一直担任着穿针引线的角色,更是一早便给顾允在刑部里内定了比部员外郎的官职,所以顾允中举,不容有失。只是庚郎中和陆郎中在柳飘香出了意外,让魏尚书的计划节外生枝,不得不先为两位郎中遮掩罪行,以免袁侍郎当晚独守试题之事被发现。”
这时刘适“刚好”出列作证:十二月初某日,曾见顾允出入谢府。
谢遥又“恰逢”出列道:“家父对顾允为人一向有保留,是以顾允多次登门,皆只允许其母一支的亲族相见,自己都是避而不见的,此事谢府中人皆可作证。”
“顾允在太傅府中不受待见,长于洛阳的顾族公子在洛阳的人脉还是有的。在有心人眼中,顾允的身份可以牵制顾谢两族,况且比部审核三省六部以及天下各州帐目,在这节骨眼上安插自己人,有谁不想?”
顾允听着堂上堂下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这时终于有了一丝空隙,扑通一声,跪地大喊:“大人冤枉!草民何德何能,和尚书大人攀上关系?”
韩昭冷冷扫了他一眼:“你和魏康多次出入望月楼,皆有人证。供词要本官为你念一次吗?”
说着还真的拿出一份供词来,正是望月楼的花魁琼玉所写。琼玉曾多次为刑部魏尚书和顾允演奏,还有一次有礼部袁侍郎在场。
顾允还在喊冤:“那也不能证明袁大人曾泄露试题给草民啊!”
韩昭却面朝王征明,一拜道:“王寺卿,下官以为,这试题泄露一案,涉及的应该不止刑部或魏尚书一人;故而下官请求大理寺立案,调查六部之中,还有谁内定官职、透露试题,视陛下公平选材之心如无物,妄图借机结党营私!”
“不必了!”王征明官场打滚数十年,哪里不明白她的用意,沉声道:“魏、袁、庚、陆营私舞弊,泄露试题予考生顾允,另外庚、陆二人涉平康坊杀人一案,所有人等……”深深吸了一口气,“即时下狱。”
皇帝赐韩宋二人官职之时,他已明白,皇帝是要给官官相护已久的官宦世家一个下马威;如今证据确凿,这毛头小子还要牵扯出更多的人来,而作为和魏康关系千丝万缕的人,他也干净不了——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弃车保帅。反正这些人,官位最高的也就是魏康,虽则他一直是自己的得力臂膀,可不论是魏族还是其他几族,世家最不决的就是自小培养为官的子弟。
他也知道,把这五人交了出去,皇帝那边有了个说法,不会也不能要求更多——这就是当今天下,天家和世家之间微妙的平衡。
韩昭前世为官七年,自是明白箇中道理,说出请求立案的话也不求真的彻查到底,只是为了迫王征明作出弃车保帅的选择。
见王征明已经决定结案,她便把袖中卷宗拿出,洋洋洒洒的写下结案之词,双手奉上:“此乃呈给陛下的本案卷宗,请大人细阅。”
王征明见她早有准备,又如何不知她已算好了一切,心下悻悻,只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下便盖上了大理寺卿的印章,把卷宗交给了旁听的内侍。
最后一拍惊堂木:“退堂!”
兴和四年的春闱舞弊案至此落幕。舞弊案的始作俑者顾允被发配边疆,至于刑部尚书、礼部侍郎和两位郎中在大理寺的牢房也没吃什么苦,魏尚书和袁侍郎最后也只是流放了事,涉及人命的两位郎中则被处以死刑。
不过,这样的分别,也许也只是因为这几位官员在京中地位不同罢了。
舞弊案已了,吏部也终于为春闱进士分配了官职。状元郎贺安顶替了庚陆两位郎中伏法后升为郎中的崔员外郎,进入舞弊案之后乱成一团的礼部;榜眼郎也进入了工部,亦授员外郎一职。韩昭经皇帝亲点,舞弊案之后还升了一级,成了正六品大理寺丞。
原先的大理寺丞宋渝却是自己请旨,调到了皇帝登基后始创的集贤院为著作郎。著作郎官至从五品,算是升了官,集贤院却是编写史典的地方,和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两人正坐在两人第一次见面去的小酒馆里喝着酒。韩昭望着窗外零落的行人,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被宋渝抢了先。
“愚兄从来不怕被人抢风头,子曜莫要介意。”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摇了摇头道:“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子曜想必也明白。”
“编修史典,远离时务,做那清贵衙门中人,真的是贤兄所愿?”她还是不解,前世他身为探花郎被选入户部,却因不愿作假帐而被掌控六部的各大世家忌惮,吏部考绩之时便寻了个由头把他调到了集贤院,直到后来她拜相之后才能把他调回三省六部中。这一世他已得皇帝亲封进入掌刑狱的大理寺,还是自请调到那清贵衙门去,真的只是为了一避风头?
宋渝微微一笑:“集贤院才刚建立,现在看来是修典编史的清贵衙门,可又有谁说得准,立于六部之外的集贤中人不会有论政之日?清贵衙门现下不被世家放在眼内,或许以后有其改变朝局之日。”
韩昭默然,她知道,他说的不假。只是有那么一丝不甘,她似乎改变了命运的轨迹,有些事情却还是向着和前世同一个方向的发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前世金榜题名后,楚桓对于宋渝的评价。这一世,却是由他亲口说了出来。
宋渝却是一脸轻松,干了杯中酒,拍了拍韩昭单薄的肩膀:“莫要担心愚兄,反而是子曜你……选择的是最难行的路,在这段时间,也要自己走了。”
放榜之日击鼓鸣冤,短短数日连拉四位侍郎、郎中下马,在洛阳百姓中已是声名大噪,还是这次春闱里唯一获天子亲封还升了官的寒门士子。盯着她的眼睛,又怎会比盯着宋渝的少?
她只得苦笑,也一口干了杯中酒,道:“算了,还是想想明日的琼林宴吧。”
琼林宴为新科进士而设,但也赐高官家眷列席。上一世,她便是在琼林宴上与谢怀远有过第一面之缘。这一次经历了舞弊案之后,她更担心的是如何面对他们这批进士的“老师”谢钧,和一众收了她两条人命、两个流放这样的“大礼”的世家大官们。
听到“琼林宴”三字,宋渝忽然一挑眉毛,饶有兴趣的道:“听说刚刚中正官又举荐了一批世家子弟入朝为官,誓要与我们平分秋色似的,他们明日应该也会赴宴。”
容色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方道:“当中就有谢怀远。”
韩昭一愣。 “派的是哪个部?还是京兆府?不可能直入三省吧?”
宋渝目中探究之色更甚,一字一顿的道:“听说是大理寺。”
集贤院是翰林院的前身,在唐朝刚刚开始实行科举制度的时候,还没有把一甲进士派进翰林院的传统,翰林院(或者集贤院)也还未有草拟诏书的权力,纯粹就是修史的地方,是闲得不能再闲的衙门。不过众所周知,翰林院渐渐的变成了清贵论政之地,连皇帝也不用给面子,所以宋渝进入集贤院,当然是有伏笔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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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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